他仿佛得老天眷顾,怎么晒也晒不黑,近七年了,还是不像陇西本地的土着。一双手冷白如玉,翻动着一本《陇西州志》,指尖的颤动犹如簇落的玉兰花。
“四哥儿——”一声吆喝远远地传来。
刘四抬头,以为在叫他,读书人也抬头,以为在叫……
沈遇叹了口气,脑子里只要浮现起那个人,书什么的就怎么也看不进去了。
“哎!听见了!这就回来了!”刘四招呼了声,放下了锄头,说:“沈大人,要不去我屋里吃个便饭,我媳妇的手艺可好了。”
“谢了老刘,不用。有人送。”沈遇颔首摇了摇头。
不多时,等到了送饭来的花九,小子跟他四处奔波多年,皮肤晒得黝黑不说,就连女相也被操劳给磨淡了些,现下看起来就是个精干壮实的小伙。
“沈老爷,今日衙门里的伙食又是干鱼,我知道你不喜欢那股腥味儿,所以特地用热水烫过再带来的,你吃点吧。”花九递来一个竹筐编的饭盒。
沈遇掀开看了看,又皱着眉给合上了。海鲜鱼虾,馕饼干面,沈布政一样也不喜欢,这么多年还是没能适应这里的膳食。
花九却不从他,坚持打开了饭盒,将馕饼和那碗煮成了汤的鱼端出来,递给他说:“好歹喝点汤,每天只吃鸡蛋哪能行,不瞧瞧自个都瘦成什么样儿了,害得我连腰带都替你改了三回了。”
“唉,小九啊……”沈遇无奈接过,抿了一口艰难咽下,肚子升腾起一阵暖流,也确实觉着有了些力气。
忽而,迎面吹来海的味道,沈遇抬眼望去湛蓝无垠的卫海,感受到了那阵未知的热风。不多时,水天一色的尽头处浮现出零星黑点,陇西的水师南洋军剿匪归来了。
船还要一段距离才到,沈遇没急着起身去迎,他想起来问:“给南洋军增添火统弹药的折子递上去了吗,巡抚大人看了后是怎么说的?”
“递是递了,可是……”花九吞吞吐吐说:“我还专程把你的折子放在了案桌最上,可钱书办压下去了,说是巡抚大人最近没有那闲工夫,财力物力都投到扛灾上去了,忙着组织百姓们杀蝗虫呢。”
“唉,也还是钱的问题。”沈遇颓丧喃喃道:“陇西较其他三个州比,天灾更为频繁且农作物单一。春遭旱涝,夏闹蝗虫,秋鸟吃梁,冬怕霜冻,每年朝廷拨发陇西的银两大头、都用于了对付这该死的鬼天爷上去。也不怪南洋军打不赢猖獗多年的海匪,他们甚至连个安营扎寨的地儿没有。”
“我说沈老爷啊,南洋水军的军需先放在一边,你能不能先操心一下自个儿。”花九说:“莫忘了,你下午还约了房大夫针灸的,上次你就为着军务失了他的约,这次若是再放人鸽子你好意思么。”
“房大夫都说了,你那后脖是积劳成疾,若是再不重视放任下去,神经压迫堵塞搞得你半身不遂,甚至后半辈子都躺床上都有可能!”花九恨铁不成钢地说:“还记得那天么,你人直接倒在了县衙门口,掐了你半天人中都没救活你,我险些连埋沈布政哪块地都想好了!”
沈遇听之,淡淡地勾了勾唇。
他抬眼含笑,拍了拍他胳膊以示宽慰,“我自己的身子我心里还没数么,哪儿有你说的那么吓人严重。小伙子别瞎想,该干嘛干嘛去,我得见了季小将军平安无事才放心。”
花九瘪了嘴,实在不知他这人究竟有心肝肺没有。虽然季将军亦年轻俊俏,人品也贵重更没有婚配,更要比那个裴渡性子要好上许多。可,就算是这样,他也不应当脚踏两只船嘛!
一面跟季少言眉来眼去,一面还收着裴四少递来的信,一月一封,七年不断,偶尔逢年过节伤怀也送,足足有整整九十八封呢。
至于内容嘛,花九有幸看过,毕竟沈遇也没藏着掖着,因为那上面根本没有字,仅仅是封黄皮信里装了张白纸。
哦,有东西。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些:花瓣、叶子、绿杈、青苔、落叶……甚至还有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头发、指甲、眉毛……额,这也能送?总之是些花九看不懂的把戏。
但是沈老爷都收得好好的,还封成了一本小册子,裱得跟像似地偶尔在上面题诗。
仿佛爱得很,但他却又半点回应不给,连给人回封同样简单的信都懒得。花九觉得大抵这个人就是性子别扭。
可他却又偏偏对季少言特别优待,甚至还专程为了这小哑巴学了手语,平日里对他温柔得真是赛亲爹一般。
“你想什么呢,小九?”沈遇问。他看到他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委屈和不解。
花九瘪着嘴:“裴四少也就罢了,毕竟我确实打不过他,可季少言那哑巴他甚至,生得没我……你,你为什么,就是不肯跟我好,哪怕一段。”
沈遇表情一冷,神色带着严肃:“小九,我同你讲了有很多次,不要用过去所受的苦难骗自己心甘情愿。你究竟是想跟我好,还是只想跟我玩儿,你自己心里清楚,莫把别人当成傻子看。还有,你怎么这样看待我同小季?你该称他什么?”
“额,不是……好,季将军。”花九面色尴尬,立马改口请罪,他知道这个人的脾气底线。“对不住老爷,我不是有心的。谁叫季少言那厮……算了。总之冒犯了您,还请恕小人的罪。”
的确,沈遇很少生气,也几乎不发火,但花九见过他的暴怒,也险些触到过他的底线,那样的沈大人他见过,胆战又心惊,甚至比地狱里的阎王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