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遇侧身挡住兰许,却发现裴渡并未在意。
只是嫌他一眼:“有这么冷?穿得跟个包子似的。”沈遇这才发现,如此酷寒,裴渡居然只穿了件薄衣,里面竟连御寒的里衣都没有。服气。
裴渡拔腿就走,没再跟他为难,仿佛冰释前嫌。沈遇心石落地,跟了两位姑娘上去,裴亭竹扫了裴渡背影一眼,慢了两步压低了嗓门问沈遇道:“听说你给老四的马下了泻药,然后他为了报复又把你推水里去了?”
裴嫣然讶然:“有这等事?沈公子你……”她也偷偷摸摸起来,神色里透露着兴奋,小声说:“你做了我一直以来想做但是不敢的事情!”
“我还没见过裴老四吃瘪的样子呢。”裴亭竹撞了撞他胳膊,挤眉弄眼地表示着赞许。
沈遇微笑,但并不言语。
四人从角门出去,前后脚上了马车。一白发的老车夫掌马,嘴里叼了根发黑的烟斗。车内空间逼仄,勉强能容得下四人,沈遇落在最后头,一掀开帘却悲哀发现,两位小姐挨得亲密,只裴老四旁边空了个座。
沈遇淡定坐去,却不料裴渡不满意,命令道:“你好挤,外头去。”
“四哥你……”裴嫣然皱眉想替他出气。沈遇却抬手示意,又拿出他温柔恬静的君子模样来,说:“好,都听四哥的。”
“裴四你为什么老是针对沈公子?!”沈遇出了去,听见里头五姑娘撒气。
老车夫习以为常,好心给沈遇挪了个屁股,吐了口烟悠悠朗声道:“走咯——”
裴老四仍然小人道:“我就乐意,你看不惯的话,那你就出去,换他进来也成。”
“你蛮不讲理!”五姑娘吼裴四,又冲人撒娇道:“三姐你看他……”
“老五你是头一天才认识他吗?”三姑娘笑着,却谁也不帮,看热闹不嫌事大。五姑娘不服气,继续跟裴老四拌着嘴,两人吵吵嚷嚷地闹了大半路。
马车摇晃,碾轮在沙地上作响。沈遇冻得缩了缩脖子,听着耳边熟悉又陌生的欢闹,垂了眼睛,陷入忧思。
雁孤行
“钦天监君臣问答,你说随侍圣上左右的是谁?”沈叔易指尖磨着茶沿,问沈遇。
“必是司礼监掌笔卢高。”沈遇答道:“可以他的地位,何须跟林党同污。”
“阉人么?没根的东西,你指望他们里面能有好东西?”沈叔易站了起来,在院中缓缓踱步思量道:“二哥之事我也托人上京问过,听你父交好的内阁张太明所说,一个管天象的五品钦天监监正,却将朝廷的开支说得一清二楚,惹了有心人啊。”
“姑父的意思是,卢高将父亲和圣上的对话,透露给了海阁老及其背后林党?”沈遇抓紧了椅扶,关节发白,背脊发凉,断定道:“年关降至,内阁一年度的盘点,将在御前召开财务会议,林党贪污本就有心填抹空缺,这才对父亲直言耿耿于怀,他们是在忌惮父亲说的实话!”
沈叔易脚步一顿,蹙眉道:“问题就出在这里,二哥说的究竟是不是实话,他怎么会知道六部的用度数额?”
“我不知道,父亲从不在家里说朝事。”沈遇思绪紊乱,道:“他分明不涉党争,祁王和秦王斗得再如火如荼,他也从未向哪一方党羽示过好。更可况他谨小慎微,自升任钦天监一职入京以来,待人接物处事也从未有过疏漏。”
沈叔易望了他一眼,深深道:“你是个有主意的。接下来你如何打算?”
沈遇愣了愣,发现姑父没有留他的意思。聪慧敏感也不是件好事,他根本没办法装作单纯下去。“我……兰陵这边,父亲不是还有一家老宅?”
“那个……”沈叔易咳了声,眼神有些躲闪,“二哥升任京都后,我想着既然也没人住,早早地就给卖了出去,这件事他也是知道的。”
沈遇沉默了,他看向屋外的小孩,兰许浑然不觉异样,跟沈家娃娃们玩蹴鞠,却屡屡被排挤抢戏,玩得只像个捡球的随侍。
“宴清,别怪姑父说话不中听。”沈叔易终究还是下了逐客令,“兰陵不适合你久留下去,叔叔婶婶们也没本事庇佑你下去。”
“禾东巡抚已来了几次,就连知府也来家里吃过茶,就在你坐的那个位置上。”沈叔易不再拐弯抹角,露出他一县主薄的怯懦来,说:“整个兰陵,哦不整个禾东,官场上都是林党的人,我个末流实在是吃罪不起啊。若你还要继续再待下去的话,恐怕锦衣卫的人也会很快追查过来!”
已是开门见山了,沈遇猛地回首看他,眼里射出一记森冷的光来。
他什么也没说,但沈叔易却仿佛听到了千言万语。
这孩子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在兰陵待了十一年,书读得好,十三岁中了秀才,十五岁那年秋闱又中了举人,家里的人都说是天上文曲星下凡。
正逢二哥调任庸都,他也就上京继续参考,会试落第也并未灰心,入国子监肄业,坐馆三年品学兼优,本可升任国子监监丞,却不料出了这等变故从此前途晦暗。
鸿翔鸾起却半路而夭,这孩子心里又何止是丧父之苦。
沈遇自知失礼,默默收回了视线。他打小优渥,骨子里清绝孤傲,也果然不出沈叔易所料,半点软话和饶词都说不出口,起了身,作辑,当即打算辞别。
“去伻城问问夏阁老吧。”沈叔易望着他清癯的背影,“三年国子监,你听过他讲学,不至于连这点交情都没有,夏阁老是出了名的好心肠。”
沈遇点头,“谢姑父提点。”不做停留,唤了兰许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