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遇哽住了,看向海仪的目光里多了震惊,还有复杂。
“你乡试那年,差一点中了解元。”海仪的目光望向了琴弦,“主考官张昭是我同科,他把你的文章给我看了。”
张昭,字太明。沈父的好友,也是当今工部尚书内阁成员。德才具备,两袖清风,是朝堂上下公认的清流,曾教授过圣上第二子李厚燚,乃是祁王党羽。
他怎会跟与林党为伍的海仪交好?林党与祁王党也是水火不容般的存在!
沈遇没有出声,静静地听着他道来:“他对你评价颇高:心中有丘壑,提笔勒山河,这小子还年轻,日后必成大器。他怕你过慢自傲,日后荒怠学业,所以当年没有让你榜首,也成就了你三年国子监坐馆,按理说你已经可以出来做官了。”
沈遇仿佛听明白了:“所以父亲、和你们一样,也都是祁王爷的人?”
“都是为朝廷做事,用立场来区分未免肤浅。”夏康不答,指点着他说道。
沈遇又茫然了。海仪望向了他说:“你若真的想弄明白,不妨就拿了这官牒文凭,也来淌一淌这大今的浑水。”
他拿出一张官牒,朱红的吏部大印鲜艳刺目,要他做云庭的知县!
“知道为何是云庭吗?”夏康问。
沈遇拨弄了一下琴弦,道:“萧家囹圄,自顾不暇。裴家缺粮,前有西壤赤部侵扰,后方军武用需却迟迟供应不上。”
“你觉得这是为何?”海仪问。
“平云野土壤贫瘠,本就种不活秧苗,百姓都只能靠朝廷接济,更别提要扛刀耍剑的将卒们了。”沈遇思量着说:“禾东产粮,又逢大旱,收成本就不好,吃的都是去年的库存,入塞关口落雁山又被烧了,李家山上粮仓军备具被毁坏,又要接济雁淮百姓和难民,再给到裴家沙兵头上……不是供应不上,而是根本供给不足,朝廷是恐云庭生了民变!”
海仪以赞许的目光看向他。
“不是民变,是兵变!”夏康纠正道:“连肚子都填不饱,还当个什么官兵?”
沈遇愣了愣,“裴将军是那样的人?”
海仪抚了抚灰白的胡须,“裴将军不会,保不准他下边的人会。难遇之天灾,落雁李家都被烧了,谁也不知道后边会发生什么。原云庭知县是裴将军提拔的,现在也审时度势跑了,咱得派个以大局为重的人去。朝廷的意思是,裴家若要诉苦要粮,让他们去萧家关林上去借!”
沈遇接了官牒,心里却不是滋味。朝廷拨不出粮食,竟然要裴家去割兄弟的腿肉!这算什么大局为重?寒了塞北所有官兵的心!
“委屈裴家了,得熬过了这个荒年……”夏康目光幽幽,看向外面的裴家人道。
“这个官,难做啊。”沈遇喃喃道。
“原云庭知县丧父,请辞回老家守孝去了,我看也是故意避祸去的。”夏康说:“现在云庭只一个八品县丞,压不住王命旗牌在身的裴将军,大今武将的官职好坏都在这里,整个塞北都只知三大家却忘了巡抚衙门。就连三品塞北巡抚何必昌,也怕吃罪了开国老臣裴将军,想法子找路子都递信到我这里来了。”
海仪也补充道:“禾东都拿不出粮来,朝廷又能有什么办法,储司都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就怕裴老捏着手上的军权生了变,派个能稳得住场子的人先未雨绸缪。”
看二位老人泪眼婆娑,沈遇那颗赤诚之心也不由得一动。
“为国,义不容辞。”他向海仪磕头一跪。
沈遇出了门。海仪从他身后走出,裴渡发现他二人神色如常,仇人见面却异样地心平气和。
“叨扰夏先生了,落雁山烧得厉害,雁柳那边出了乱子,我得急着过去办事了。”海仪对夏康行礼作别,他提了袍子正要出门离开。
沈遇却问了一句:“海阁老身居首辅要职,雁柳这等的小地盘,也要劳烦你去亲力亲为吗?”
裴渡何其敏锐,以为他们要争锋相对。
不料人话音刚落,夏府走进了五人,虎臂蜂腰螳螂腿,云锦蟒服绣春刀,腰间牌子赫然写着‘北镇抚司’!
沈遇不认得他们,但却晓得他们的身份是大名鼎鼎的锦衣卫。
当日杀他全家的人却不在其中。他心石落地。
“海阁老,夏先生。”为首的头抱拳一礼,二十来岁模样,年轻却不失严肃威慑。他扫视一周,跟两位老前辈颔首示意,最后视线落在了沈遇身上。
眉眼一动,迸发出此行不虚的精光来。这可是上头指了名要的人头!
“我们走吧,魏同知。”海仪打断了他的额外注目。那头儿笑而不语,点头侧身示意他行,他今日是护送海阁老来的保镖,没有他的吩咐不敢轻举妄动。
“海阁老!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沈遇却朗声道。余下几人同时一惊!
海仪一顿,那锦衣卫没什么反应,手却按向了身侧的绣春刀。
三小裴顿悟,来自武将的直觉,以为他当场要动手杀人!
海阁老却示意他不动,爽朗又干脆的嗓音,道:“落雁山放火一案,错综复杂牵扯甚多,人犯竟然来自事不关己的泽南,都说他王大壮是个为民请愿的勇士——塞北百姓都拦着,求官兵别杀他,塞北巡抚也上书请求重审,这件事情沸沸扬扬闹得圣上那里去了,正好让回家探亲的我去瞧瞧。”
海仪是塞北雁柳人,据说巡抚衙门就在隔壁他家,现任巡抚也曾教义予他,这事他交给他办似乎也在情理之中。沈遇拱手一辑,说:“阁老操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