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陇西运康城,巡抚衙门处。沈遇一身绯色三品官袍,头上戴的是五梁朝冠,身上穿的是金花带配云鹤孔雀纹。他不是最早到的,但却暂时是品级最高的官员,正在同几位等候在前的下属县衙蓝袍知县颔首。
除了公务上的事,沈遇同他们没有私交。他深居简出,三点一线,要么上差、要么回家、要么下田;甚至陇西官场上下,都没人知道这位布政的喜好,更别说投其所好以图巴结讨好。
只晓得他的书办会不定期去驿丞处问有没有沈布政的信。
于是见到沈布政来的诸位县官,嘴里原本聊曲谱古玩的话慢慢地变了,成了各县的粮储、驿传、水利、屯田、清军等一系列公务——可想而知沈遇如今的官威是多么地深入人心。
不多时,陇西巡抚到了。简单示意,向诸位比着‘请’的手势,而后一行蓝袍红袍紫袍,在长随和书办的簇拥下,穿过辕门进了衙门正堂议事。
只不过,这次的沈遇,不再是尾端的小小知县,而是站在排头能同巡抚并肩的三品布政。
陇西巡抚姓余,是个不折不扣的纯臣,更是出身陇西的本地人。也正巧了,他很是厌恶拉帮结派,就很是看得上沈遇这一号无党也无派的人,可以说沈遇上任后干成的诸多实绩都是他在背后大力支持。
知遇之恩也莫过如此了。
议会开始之前,余巡抚把他拉到茶室内,掏出张即将上呈内阁的信放在案桌,说:“小沈啊,转眼间,你都在陇西待有七年了,你为老百姓办的事,我一直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别的不提,油水你是一点不捞,孝敬也是一点也没收过,就连老子送你的礼你都敢退回来……不说了,我先敬你一杯。”
沈遇好笑。便接过了他递来的茶,两人一礼各自饮下。
“所以是陇西的哪个县又出了什么岔子么?”沈遇问。
余巡抚叹了一口,摇着指尖对他说:“你呀,真是个牛钢筋,脑子里除了办公还有点其他事没有?我说要是哪天你给累死下了阴曹地府,阎王爷见了都得说‘这短命鬼比我还能当差’,你难不成就打算在陇西这穷旮旯地当一辈子的差么?”
沈遇微愕。却见余巡抚从桌上拿了那张信,打开递给他,说:“今年又要收尾了,内阁一年一度的总会在即,这写的是陇西州今年来的汇报,还有我保举你去工部做事的条例实绩。明年……”他露出个和蔼又慈祥的笑来:“你就可以调任庸都去当京官了。”
沈遇接过,心头一震,手里那张轻飘飘的白纸黑字,却宛如比泰山压顶还重一般,但他的心却是飞扬又逸然的,一阵苦尽甘来的酸涩感袭上。
再识君
庸都城。
鹊挂墨上枝,啼接月下客。
却见郊外,一间房舍内。鱼鳞覆瓦,青木檩条,院墙地铺的都是大青砖,砖缝清晰平直,错落有致,亦如大今京城的坊市排布,有种严整之美。
更美的事,这座雅致小院,里头还有一株桂花树。正新上任的沈侍郎,面色空静,矮凳落座树下,正翻看着手上张张是白纸的信册。
空无一字,只寄忧思。
沈遇指尖划过,上面有他题的诗,带着惆寂那般,轻声对自己喃道:“春风可否化我意,与君知。”
花九提桶进来,便见到他家老爷害病的一幕,盯着那空寄的白纸眼眶泛红,道:“初相厌,久处念,宁要君来笑我贱,莫要此生不复见。”
得,又读上了。花九叹气,把热水提过去,倒脚盆里要上手替他洗脚。
沈遇却一收,盯着那热气腾腾的水,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眶更红,还在念:“坐也思,卧也思,梦里百转不愿醒,恐起千回还念君。”
“……”花九气着了。劝是劝不住的,一年总要伤上那么几回。
又听到他说:“可否?苍天怜我意,愿吻裴娇娇。”
操。您老有才。还裴娇娇……一脚能把老子踹吐血的那种娇吗?
花九险些忍不住骂出了声。
他将桶重重一撂,语气重重地说:“沈老爷,干脆咱回一趟塞北去?”
“不去。”沈遇把信册收了,吸了吸鼻子,已恢复了他面沉如水的稳重样。说:“就是觉着我诗写得好,特地读来赏听一番。”
鼻子都堵上了还,嗓子跟哭过似的!花九真是搞不懂这人的别扭劲儿。
花九问:“这又是何必,你对四少爷一片情深,他也对老爷你一片痴心,你俩这又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呢?”
“国家尚未富强,怎能儿女情长……”浊沈遇目光突然变得坚定,认真道:“浊朝、待我戕!”
“……”得嘞,这就是境界。花九不懂,也不明白,风花雪月和心怀大义有什么冲突。反正他家沈老爷觉得二者不可得兼,于是折腾自己,折磨他人。
“好了,早些睡吧。”沈遇舀水淋了脚,“明日还要上差,第一次工部上任,若是迟了那可就怠慢了。”
“沈老爷,给季哑巴、额不是,咱们给季将军写封信报个平安吧。”花九说:“我字写得不好,只好劳烦你了。”
沈遇:“无妨,字好与否不重要,小季应该只想看你写的。”
“……为什么这么说?”花九不解。
“因为你是个木头。”沈遇转身走了。
实则,他又何尝不是在说自己,都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工部,乃是祁王党张昭所掌。沈遇实难不会去联想,自己升任工部侍郎一职,其背后不是禾东巡抚宋润止的推手。
四年塞北知府经历,宋润止同裴嫣然修成了正果。熬到第五年时立了个政绩,拿了商账作假多年的塞北首富夏守成,以扰乱经济罪将他逮捕并抄没家产,而后在张太明的举荐下升任禾东巡抚。终究难逃同流抱团,宋润止已是个妥妥的祁王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