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界的波澜已然平定,潜伏在内里的蠹虫鸷鸟却冒了出来,怠惰和厌烦的心态重又做了主。
逐渐地,荣嚖对纸张上的每个字都起了陌生的排斥心,她敷衍地做着题,回避着所有试卷,拿手的,困难的,一律做完不交。
每个中午她都会伏在桌上默默地流泪,透明的液体糊满了脸,湿漉漉的触感加重了她对自身敏弱秉性的憎恶。
痛苦的原因不再变得有迹可循,它似乎包含了她之前经历的一切糟心之事,成了扎根在她体内的一个恶性毒瘤。只需要一个微不足道的触发点,眼眶就会发热,流出令其鄙薄的泪。
胡思乱想的频率也在增加。悲人悲己悲整个社会,荣嚖头脑中的念想瞬息万变,且在一瞬间就能从小过渡到大。
这并不是文科老师所倡导的“发散性思维”,更像是病理上的思维涣散。
在严重的神经症冲突爆发之前,她仍固守在学校按部就班地备考,实在受不了就去找孟荑岚或者普济扬,通过聊天吐槽的方式来缓解焦虑和苦闷。
就这样硬撑到了四月。
风之街
清晨六点零五分,空中飘着斜丝细雨。
荣嚖举着一把透明雨伞准时出现在街口,伫立在景观树旁等面包车。
雨连夜地下,路面积了很深的水,车辆驰过时,高速旋转的轮子破开水面,弄得泥水四溅。
她及时退后几步,抬眼瞟了眼铁青色的天。心想,今天大概率又不会放晴。
远处的街角出现一辆面包车,橘黄色灯柱直直地投过来,刺的人睁不开眼。
车身尚未停稳,滑门就被好心的同伴打开。荣嚖收起伞跨入狭小的车厢,重重地关紧车门。充斥着闷热睡意的空气在瞬间扑面而来。
昨晚又熬到深夜才睡,睡眠时间勉强达到五个小时,有时候会更晚,不是挑灯夜战的缘故——在夜晚她无心学习——而是压根无法早睡。就算强行闭眼躺在床上,也要翻腾一个钟头才能入眠。
她看着共车的同校生打盹的样子,低头睡的像水鸟,仰头睡的像海貍,她知道他们也很累,哪有高三生不累的。
但是自己的累可能跟他们不大一样,那是一种足以使内驱力殒殁的劳累,带着自我摧残的倾向。
车上滚动播放着带有年代感的音乐。《西海情歌》后面紧跟着《可可托海的牧羊人》,都是伤感的老情歌,荣嚖听了愈加烦闷。
于是她塞上了蓝牙耳机,用节奏强烈的流行乐暂时麻痹易伤怀的自己。
她把从画室养成的习惯带到了学校,只要老师不再讲题,她就会沉溺在音乐中,凭借它隔绝周围的一切杂声。耳机和音乐早成了她的生活必需品。
上半天梦游般的滑过,让人意志加倍昏沉的中午来临。
下课铃敲响后的十分钟内,涌向食堂的学生大军就会抵达目的地,教学楼由喧嚷回归清静。
孟荑岚望了一眼挂钟,合上活页本,起身朝趴在桌头的荣嚖走去。
她留意到荣嚖桌角上留着两张塑料糖纸,里面的甜味硬糖已经入了荣嚖的口。那是孟荑岚上午偷偷放在这里的。
她叩了叩桌面,提议道:“一起去吃饭吧。”
荣嚖应了一声,任由孟荑岚牵着自己的手离开教室、走下楼梯,再朝食堂方向慢慢走去。
广播里的纯音乐泣血似的奏鸣,忧愁沉郁的二胡声与干净清澈的钢琴声交织在一起,如怨如慕,听者无不感伤。
“矶村由纪子的《风居住的街道》。”荣嚖说。
“嗯,听出来了。”
“每次听到这个曲子都想哭,偏偏在这种时候放出来。”
孟荑岚见她顿了脚步,也随之驻足。她看向她,果然,又流泪了。
“别哭呀,”孟荑岚她拿出一张纸巾递给荣嚖,哄小孩一样轻声道,“只剩两张餐巾纸了,你这么哭的话,待会吃完饭没纸擦嘴该怎么办。”
荣嚖勉强将情绪控制住,吐词不清地说:“我们最终会变成这样吧。”
“不会的。”
“你又在安慰我。”
“绝对不是安慰。”
“你的肯定只是一时的。”荣嚖深深吸了口气,“在我身上,从来没有一件事顺心如意过。怎么确信你就是那个例外?”
“我会证明它。”
“你在说谎。”
“现在我无论说什么你都不会开心。我如果说‘确实如此’,你会觉得我态度轻率,心里更加难受;如果沉默以对,你会觉得我态度不明,不值得信任;如果给你一个承诺,你会怀疑这个承诺的可信度,就像刚才那样。”
荣嚖嗤嗤一笑:“你开始没耐心了,对吗?”
“不对哦。”孟荑岚果断地否定道,“你的这些猜疑都是正常的,我不需要你立马就相信我,也不想像个游说他国的谋士一样,利用花言巧语得到谁的信任,我会用你能感觉到的方式来告诉你,我有多在意你、多想一直陪伴着你。你可以不停地问我这类问题,问多少遍都可以,我会坚定地给出回复。所以,不要相信我,尽情地去怀疑。”
荣嚖怔怔地看着她的眼睛,缓了好久才吐出一个“好”字。
孟荑岚的这番话多多少少给了她一些慰藉,她得以在学校撑上了几天。
但是暖心的言语就像药剂一样有它固定的有效期,期限过去,暂停键就被关闭,症状不减原速地恶化下去。一切又变得悬浮不定。
这天早晨,荣嚖瞪着大而无神的眼睛躺在床上,保持着持握手机的姿势,望着灯罩呆愣了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