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孟荑岚以一种低缓的、透着某种不明情绪的声调说道:“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觉得我和她们丝毫不搭,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加入那个群体?”
荣嚖将半张脸埋进臂弯,声音闷闷地回应:“对,静和闹的对比太明显了。”
她轻笑了一下,不疾不缓地开始叙述:
“以前我一直在a市生活,很早的时候就顺从自己的性子不愿与人过多的交际,将自己与他人完全隔开,形成一个独立自我的世界,宁静,但也单调。上了高中后,我突然意识到,一味地顺应性情恐怕只会让生活变得越来越枯燥乏味。
“为了改变一尘不变的度日方式,我开始在学校里广泛交友,不放过任何结伴玩乐的机会,追求短暂的愉悦。可慢慢地我发现,他们似乎是真的快乐,而我只是浮于表象。我对他们取乐的方式完全没兴趣,却依旧与其厮混一道。”
荣嚖干咽了咽喉咙,不由地直起身子。在一瞬间,好像有一阵寒流顺着她的脊椎骨袭过全身。有一个强烈的直觉产生——接下来听到的话将会冲击她对孟荑岚的第一印象,或者说是刻板印象。荣嚖听见她如是说道:
“我发现了一件事:论单体而言,他们个个都显得无趣,而当他们群聚在一起后,制造出的各类复杂的事情却耐人寻味。对于我来说,透析这些事,看破这群人的心性,从而得出某种论断,才算是一种真正的快乐。”
“最重要的是身处混杂的局面中,仍能自在逍遥,因为自己已经把握住了事情的发展动向,预测到了某类结局,这种心情很让人满足,对不?”荣嚖问道,“这算是‘田野调查’吗?”她的语调轻缓平稳,寓有暗讽。
孟荑岚浅笑着不言语。
荣嚖忽地放松了,困惑跟着消失殆尽。
难得听到孟荑岚长篇幅发言,单单听一回,收获着实不小。
这么一来,她俩算是同类角色:都是高中社交圈的旁观者。只是扮演方式各有不同。她纯粹是从外部观察,而孟荑岚选择从内部体验,纵情恣意,具有挑战性。
再次凝视孟荑岚的脸时,她发现她的美不太一样了。
不仅仅局限于表象的澄澈明媚,在无可挑剔的容貌下,还藏着更深更叵测的内核,犹如山间的天池,湖面的清澈全由那骇人的深度所赐予。
从现在起,哪怕是最轻浅的一抹笑容,荣嚖都难以不去思忖其背后埋藏着的更为深阔、更为幽赜的意味了。
一缕幽香袭来,她俩的间距陡然缩短。孟荑岚将右手搭在了荣嚖身上,也顺势将脸凑近了些。
荣嚖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慌乱间,荣嚖的心脏又开始在胸腔内狂跳猛撞。她想逃远些,可那只手仍按压着肩膀。她只好作罢,并陷入“紧张性不动”状态。
实在难以启齿,孟荑岚施加的力气连握手时用的都比不上,荣嚖的心头却像是压了块千斤石,身体僵木无比。
无形的威压令她喘不过气。
“听我说,荣嚖。”孟荑岚在其耳畔低喃,“我知道你既冷酷又无情,我知道你自私,自私得无已言表。我也知道你胆小如鼠,说谎成性,善于欺骗。我知道你极其卑劣,为人不齿。但悲惨的是……”
荣嚖的耳根时不时被细细的温热气流吹拂,奇异的酥麻感扩延至大腿里侧。她的半个身子开始发软。接着,她听到孟荑岚说道——
“悲惨的是我仍全身心的爱你。”
(三)始相邻
荣嚖仿佛听见了灵魂之柱崩裂的声音。然而残余的理智告诉了她这番“告白”的真正目的。
两人间的距离再度隔远了些。
缓了会儿后,荣嚖直愣愣地望向她,问道:“你是不是想说上次没说完的话?”
孟荑岚莞尔一笑。
“你说毛姆书中所具有的特点,刚才那段话能体现出来?”悸动的余波尚未平定,荣嚖的大脑很是僵化,甚至不能意识到刚才说出口的话有多么痴傻。
孟荑岚偏着头凝视她。
阳光灿烂,天淡云清。光束倾洒而下,为墨发镀了层虚亮的边,使之流光熠熠,亮丽夺目。半晌后,她说:
“大概,有魅力的人总是存在着某些性格上的异样吧。刚才那段话是《面纱》中女主角凯蒂对她情人的告白,嗯……应该是‘怨怼’的控诉,这种定义更贴切一点。可以来代表改头换面之前,她对情人的整体态度。
“当她经历了各种磨难曲折,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救赎之路,并认为灵魂已得到净化解脱后,依旧经受不住情人的蛊惑,旧情得以复燃。毛姆似乎想就此告诉我们,人性中关乎‘欲’的部分似乎不可能被完全根除。它总是能够在人们最为自鸣得意的时刻给他们当头一击。”
“她已经尽力克制了,最终选择以逃离情人的方式战胜欲望。”荣嚖说。
“你用的是‘逃离’这个词……但假设他们还有机会再次重逢,凯蒂肯定会不由自主地受欲望驱使,再次与情人交好,然后又后悔,如此这般,反复循环。”
荣嚖干笑了声,回道:“对的,没错,这恐怕就是人们最劣根性的地方了。既是善的信徒,又是欲的使徒。可是,这种东西也要依据具体情况而定吧,有些人天生清心寡欲,趋于圣洁,欲望左右不了她。”
“不哦,精神层面的追求也算是一种欲,不过是‘善欲’,就像《刀锋》里的主角拉里,他舍弃世俗的一切,却曾一度沉醉于‘自我牺牲奉献’的欲望里——他想尽力挽救一个从小熟识的、从纯真到堕落的女孩,这种欲望,就像书上所言,比世间一切事物的诱惑更大、更蛊惑人心。即使那个女孩强烈地抗拒被拯救,但拉里仍然要继续自己的救赎行为。抛去所有道德观念不谈,对当事人来讲,这种标榜着‘自我牺牲’的做法差不多是酷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