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云开见月,城中的流言平息。
京中之人再不敢妄议黄徽文,黄夫人回心转意。黄徽文竟然对黄夫人苏写意先前的作为心无芥蒂,依旧恩爱如故。
现在人人皆知相府的一品诰命夫人是苏写意,笑纳众多贵妇淑女逢迎的也是苏写意。黄毓蔚替婉姨娘不值,也替自己的父亲不值。
奈何父亲甘之如饴。
黄毓英出生时,黄府已经成为京城炙手可热的权力心脏,整日里门庭若市,黄徽文终日周旋于各类人物,却唯独愿意腾出时间亲手教养自己的幼子。
黄毓蔚对此毫不意外,原本父亲便对黄夫人爱若珍宝,对她千辛万苦产下之子必然爱屋及乌,再者父亲终于在波诡云谲的朝堂之上争得一枝独秀,春风得意,看待姗姗来迟的幼子自然觉得分外可爱。
中秋家宴之上黄徽文特意推掉所有的应酬,闭门谢客,在相府水榭中与众人一同赏月。黄夫人盛装打扮,意气风发地亲自将襁褓中的黄毓英抱在怀中,坐在黄徽文的身侧,另外一侧则是黄毓苗和黄毓蔚等人。
月冷风清,黄夫人令仆婢续上茶水,当黄夫人伸手去接仆婢递来的茶碗时,却不慎打翻了,热烫的茶水浇在了黄毓英和黄夫人的身上和手臂上。
黄毓英立刻扯着嗓子哭起来,黄夫人痛呼一声,险些摔了黄毓英。众人还未反应过来,黄徽文立刻从黄夫人的怀中接回了黄毓英,紧皱眉头查看烫伤之处,一面哄着说着:“乖乖莫哭。”一面轻轻地吹气,忙不迭地吩咐仆婢取来烫伤药膏,黄徽文不假人手,亲自替黄毓英冷敷上药,心疼之意溢于言表。
黄毓蔚不动神色地瞧着婉姨娘掀起黄夫人的衣袖,凝脂般的皓腕粉红一片,烫出了水泡,婉姨娘急切地要来过完冷水的帕子,轻轻地擦拭伤口。黄夫人用丝绢擦拭着眼角泪水,洁白的贝齿紧紧咬合,眼角余光却牢牢地定在黄毓英那处。黄徽文正在忙碌着给幼子涂上膏药,抬头一迭声地命令管家去请太医。
黄徽文抱着黄毓英匆匆离席,留下众人赏月。
冷露无声,桂花香气淡了。
黄毓蔚此番本想借着周明夷之便,除去黄毓英,可惜周明夷似乎另有所图,挟持着他不知所终。反而自己的行事不知由谁走漏了风声,最终被黄徽文得知。
当时黄徽文听闻黄毓英的遭遇,立刻调用了府中大半侍卫和数百禁军,将焚烧后的山林细细寻过数遍,然而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直到后来有密探来报,在山东一代寻到小公子的踪迹,黄徽文这才稍微放下心来。黄徽文这才察出不对,腾出手来将那日前去的侍卫细细亲审。此事只是黄毓蔚临时起意,错漏百出,尽管事后他命黄康将随行的侍卫一一打点,但是世上终究没有不透风的墙。
父亲请家法亲自惩戒了他一顿,若不是婉姨娘拦着,再加上黄夫人和黄毓苗跟着求情,自己恐怕便要被抽死当场。
黄毓英平日行事离经叛道,无法无天,迟早会害了黄府。黄府煊煊赫赫,走到如今地位,如逆水行舟,若不能进一步把持朝廷,便只能坐等一朝坠落,任由周围的虫豸分食殆尽,到时就不知能不能保住面前这些牌位的累世清贵之名了。
西沉的落日如同被打散的鸭蛋黄,浓烈得化不开的赤红挨蹭在冷灰的砖瓦上,几欲将之融尽。然而古朴厚重的户牖相隔,森森松柏遮掩,落日余晖始终穿不透,从祠堂深处隐隐透出凉意,黄徽文沉着脸跨步进来,黄毓蔚打了一个寒噤。
“父亲。”察觉到身后的动静,黄毓蔚回首。
黄徽文轻轻地“嗯”了一声,踱步走至黄毓蔚的身侧,黄毓蔚垂首,恭顺地等着黄徽文训斥,然而黄徽文始终一言不发。
户牖之外的世界完全染黑,案前长明灯影影绰绰。若不是身侧投下的阴影,黄毓蔚几乎快要以为黄徽文已经走开了。
黄毓蔚侧头看向黄徽文的方向,父子二人目光相接,黄徽文眸光一瞬,随即移开。
“你可知近来圣人密诏大理寺卿明铨和御史大夫徐松寿入宫之事。”黄徽文终于开口道。
“什么?”黄毓蔚连忙抬头,瞪大眼睛看向黄徽文。
“圣人屏退左右,分别召见了这两位。”黄徽文的声音满是倦意,听在黄毓蔚的耳中却不啻于一声惊雷。
“明铨的意思是?”黄毓蔚问道。
明铨在朝中百官的眼中,自然是黄相一党。
徐松寿是当年右相徐鹤龄的第三子,当年徐鹤龄卷入科举舞弊案,此事虽不是他暗中主使,圣人震怒于徐鹤龄作为主考官渎职,念及年事已高,便令他自请致仕。
旁人不知其中故事,黄毓蔚再明白不过,当年黄徽文听闻徐相致仕,正在书斋内书画怡情,听闻圣人的处决,不由得愣在当场,笔悬于纸上,直到浓黑的墨汁滴落在雪浪纸上,墨色在方寸白色中缓缓晕开,方才回神道:“徐鹤龄居然只是辞官而已,不愧是两朝元老,根深叶繁,倒是白白浪费了我手中一棵好苗子。”
当年之事,黄毓蔚不知徐松寿知晓多少,原先他不过是吏部的侍郎而已,不足为惧,眼下若是得了圣人秘令,恐怕首先便要拿黄党开刀,事情便棘手许多。
黄毓蔚盯着膝下的青石地面,脑中飞速运转。
“此事你不必插手,这几日你便在这里好好地呆着,谋害亲弟,你当为自己犯下的过错好好反省!”黄徽文沉声道。
“父亲,如今您正是用人之际,我——”黄毓蔚急切道,却被黄徽文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