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河还是将跟着的长叹压在嗓子里,都是为了活下去,活下去,说不定那一天就没有仗打了,也能有鸡养,有家待。
老大夫加进去的草药生效得更快些,李河一天一天从能下地走出屋子,到腿也不太打摆子,肚子上的刀口终于止住了血,新长出来的皮肉让他痒得整夜整夜又睡不着觉。他很少再能睡个好觉,所以也没有再做过什么梦。
他往外走的次数越来越多,之前是由老伯扶着绕草庐转上几圈,现在可以让幺儿带着往村里面或者村外面走一走。村里面自然没有什么人在,见到外人也默不作声。李河只陪着幺儿逛一逛,小童还是会多笑一笑的,看到鸟了就使劲儿伸长脖子跟着跑起来,看到太阳落山了会拽着他回家里去,下大雨的时候,雨水从茅草搭的顶不停地漏下来,幺儿会拖着草席和他一起睡,这样一晚上都是暖和的。
李河这样想着,在他的眼里幺儿也越来越像阿弟,不过他要比阿弟活泼许多,可能是幺儿有自己的阿爹在。老伯要更忙一些,每天一早背着幺儿找了几天的草药自己再去找一些能卖个好价钱的药材,走到南边去铺子里找伙计卖掉。有时候攒到一起或者能寻得名贵点的药材还能多换点碎银买粮食。
等到皮肉不太痒了,老伯每天把草药直接交给李河,让他自己碾碎往伤口上敷一层,外伤难愈却已经是过了不少时日,再数日就便算是完全好了。
李河也能自己下地走得更远一些,跟着幺儿去旁边的山脚下去找草药。小童年纪不大学得倒多,小时候就跟老伯一起找药材,现在也算能教李河去认几味药材。西河柳祛风除湿,羌活止痛散寒,黄芪补气排脓,敛疮生肌[2],多认些或许能有急用,若是采到不少也能多换钱。
李河有时会问他找到自己的地方,幺儿倒答不上来话了。昨日还说不用跨山就在村子南边,今日便成了往西长着荒草的沙地里,死人堆里只有枯草虚长,拖自己回来费了不少力气,还招得老伯长吁短叹,夙夜少眠。
李河伸手顺着发髻摸了摸小童的脑袋,就背着装药的草篓跟幺儿一起回去,想找到之前过来的路怕是不太有可能了。落在战场上的兵器也早会被后来人捡走,他能记得的只有死了大多数人马,能活者十难有一二,原本想着能沿路而回拾得几副甲胄缝补,藏给幺儿和老伯过冬保暖,也无路可去。
今日翻山走得比往常远,小童闹着歇脚片刻。李河就一起坐下给小童讲他的家,村头流动的河,告诉幺儿自己认下的名字。“我从来没见过河,只知道夏天雨水开涝几日的时候不能下地。药材都被淹在泥里踩坏了,阿爹也没法出去,一到夏天就只能靠存粮过活。”
“李河?我不识字,但是你说河是会往低处流水的河我当然知道了。”小童薅了根半枯的干草衔进嘴里嚼出汁水解渴,“等我长大了,我就能带阿爹往都城那边走,听他们说那里药材收得更贵,说不定往过走的时候能看到河和江,还有顿顿的饱饭。”
“阿爹说等我长大了,大哥他们就会回来找我,我要快快长大,先自己去找大哥他们,我一定要比三哥长得高。”
幺儿从药材说到了长兄,李河就静静地听进去,回想起老伯之前的话也勉强忍住了叹气声。等小童长大了,找着找着就能明白什么是打仗,什么是普通百姓,寻常人家。只要肯找,就能活下去,多活下去一天,或许有朝一日就真的能得偿所愿。
李河牵起幺儿的手从蜿蜒崎岖的山路走下去,太阳快从天边落下了,毛毛小雨滴落湿了麻衣。他们加快了脚程,草篓里背着的药草要挑个晴朗天气晾晒成干才好卖给中药铺子里的人。等他们回村的时候,鞋底已经沾了不少泥。稀薄的炊烟在远处被雨水遮得快要看不清,老伯躲在屋子旁生了一小堆火。锅里照常熬上一些菜水,剩下的碗用来接从茅草尖滴下的还算干净的雨,那是要提前倒进缸里来准备过冬备用的。
李河卸下背篓把药材铺在屋子里的地上,幺儿凑在老伯身边去盛了三碗菜水先凉上,他们忙完了各自的事情围坐在火堆旁边。风斜吹进来的雨消融了火苗的轮廓,枯草烧成灰烬被滴落的水打湿,入夜的辗转也渐渐平静下来,或许雨飘进屋里,也飘进梦乡。
[1]出自《卫风硕人》
[2]搜了些在西北种植居多的药材,晾晒工艺和效果在时代背景下自然大打折扣,勿深究。
鸡鸣像往常一样在日升之时响起,被雨幕隔绝了的声音隐隐约约。李河睁开眼,把草席往幺儿那边拢了拢。老伯住在另一间屋子里,最近老伯的寒症染得愈发厉害,也不知道他有没有醒来。
李河掀开草帘走到屋子外面,下了一夜的雨还没有停下来的趋势。茅草被淋湿全压下来,屋檐处的水流不断向下倾倒蓄满的雨水。这样的天气是没法由幺儿领着进山找草药的,更别说跨过山去另一边碰运气。他没有听到其他动静,想来现在老伯也还没有醒。老伯的腿脚不够好,今日若是要背药材到铺子去卖的话,他得代替老伯去跑一趟。
李河靠着草帘席地而坐,他能做什么都要等老伯睡醒之后商量一番。他也一直在数着日子,离入冬没剩下几日可过,这场雨一过,第一场雪也快赶到了。征粮之事算早已敲定,答应老伯的事必须要做。只是村内流言不少,有说粮兵两征之苛税,有说胡人已经快打到玉门关,都城不日将被攻下,还有言陇西有地已经飘了雪,征粮使被绊住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