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快地想,还好蒋二什么都没有说,就这样沉默地做着一切。他跪在土堆前,俯下身子,同样三响而终,辞别死在他命里的人。李河把拐杖捡起来,系紧了身上破烂的甲胄。他和之前一样,扶着蒋二,“我们往玉门走吧,蒋兄。”开口说了这几天的第一句话,从疼痛出血的嗓子里挤出来的第一句话。
蒋二点了点头,搭上李河的肩膀,为他指着去玉门的路,然后维持着李河想要的沉默。李河顺着他指的方向,又或者是命给他们指出来的方向,一步一步往前走。地上的白霜留下他们的脚印,初升的太阳照在他们身上,风从他们的身后吹过,吹着巨石像极了哭号的声音,响在整个陇西的荒地上。
他们从村落走出来,路过整个村落的死人,只是更加沉默地走过去,走向他们要走的路。他们翻过新的一座山,互相搀扶着,绝口不提浑身的劳累和愈发疼痛的伤口。他们度过新的一夜,在山顶上看着从圆慢慢变缺的月,最后那月又被冬日夜里极厚的云遮住了面目。没有月光洒下来,他们就这样躺在山顶上,在冬夜里睡死过去,这样的寒冷冻不死他们,这样的疼痛只会让他们在几个时辰后重新醒过来。
他们在早晨醒过来,用手拨掉落在他们甲胄上的霜,重新拿起拐杖,从山顶往下走。直到走到山脚下,用零碎的火石升起火来烧干草药和旁边的荒草填进肚子里面。又在山脚下睡过去一夜,今夜的月亮变得更弯,缺得角也更多了些。
李河感觉自己好一些了,他醒得比平时更早了一些,嚼碎草药去敷自己身上细碎的伤口。他好像没在那场败仗里受严重的伤,崩裂的肩膀上的伤口也重新结痂,发痒的新肉长出来让他很难再睡过去。他丢掉了自己用的拐杖,扶着蒋二继续往西走,他听蒋二说,胡人的马队从玉门到他家里只需要两天两夜,至于他们两个,翻过了这座山,再连续走上一天一夜就能到玉门了。
这是他们打破沉默所进行的第一次交谈,之后蒋二的话逐渐变多起来,慢慢恢复以前和李河说话的感觉。他们互相知道自己所不该向旁人提起的事情,也知道自己所不能从旁人那里寻求解决的问题,他们避重就轻地互相安慰着,搀扶着,走过满是荒草的高地。
荒地上的草长得足人高,躺在里面的死人也几乎只剩下嶙峋的白骨,他们避开可能接近死人的路,白天看着太阳往反方向去走,夜里随着星的指向往西去。直到他们看见了准备往玉门去进城做买卖的人。
李河坐在一旁,等着蒋二去和那些人攀谈问路。他重新拆开麻布里抱着的干枯的药草,又重新折得整齐包起来塞回自己的怀里,那是他们留下的唯一的东西了,也是李河所拥有的唯一能证明自己有这样一段过去的东西了。
李河就这样跟着蒋二,按着他所问出来的路往玉门去。他和蒋二坐在枯树下歇息,用荒草擦过身上的甲胄和戴在腰间的弯刀。李河抬头往远看,能看到远处高耸连绵的山,也看到好像离他们不远的城,一个他从来没有来到过的地方,一个他即将要到达的地方,一个命所指示他的地方。
陇西的风吹起遍地的黄沙,李河抬头继续看着他们将要走向的地方,黄土砌起的城墙在视线里变得隐约,它好像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巍峨,但看起来是那样难以接近,玉门关三个字勾勒在石碑上逐渐清晰,这就是他们即将走进的地方。一个道听途说里曾经繁华的关隘,一个在脑海里不断想象的形象,一个或许即将带来更多死亡的地方。
他扶起蒋二来,从枯树下站起继续他们的行程。满地的荒芜里终有狼烟不断燃起,满是死人的陇西也终有城池坚立。他在漫长的行路里感到了一些放松,或许是因为看到来往的零散商队进进出出,也或许是因为他们终于能停下来好好在营帐里歇上一晚。
李河想,重新进入编队之后总会有人指示他们每天需要做什么事,守城,值夜,或者是打仗。跟着他们一起接受以后的安排,他就能在按部就班的生活里把自己藏进恐惧找不到的地方,哪怕只是缓兵之计,他也不愿意枯坐到深夜一直到不得不入眠的时候。
他可以藏在他们中间,保持着自己一贯的沉默来。不会有人问他从哪里来,他也只需要告诉他们自己是打了败仗一路逃到玉门关来的就可以。他就可以这样不去反复诉说胡人的夜袭,不去反复再想三响终了后的生死别离,不去反复叹息那个夜晚浑圆的明月。
他把还需要用到的那部分草药分给了蒋二,一步一步往玉门走去。他们离蜿蜒的城墙更近了,可以看到上面驻守的士兵,也可以看到直上天空的狼烟,旁边的落日已经挨近了城墙,要慢慢地消失在他们眼前。
蒋二的伤从内里也开始长全了,他带着沉默的李河走进关隘里,开口接受盘问和缉查。辗转两三年,蒋二已经熟悉了这样的交谈,按着他的豪爽性子咒骂着害他们一路如此的胡人,毫不费力地混在人群里。
李河的视线盯着城墙的砖,黄土凝结成整齐的块垒堆砌起来,他第一次来到这样的城池里。他突然觉得来到玉门是一个正确的选择,这样坚固的城墙不会遭受胡人的洗劫,这样严密的防御不会因为一时战败被随意击溃。
蒋二和他们解释过李河是自己偶遇的乡里,因为头一次打了败仗和肩上的伤口受不了刺激才变得有些沉默。他们便也减少了对这边的打量,和蒋二继续交谈过信息。李河站在角落里,伸手去碰满是划痕的墙,能看到旁边新糊的黄土和这里颜色分明开来。他用掌心接住掉落的沙砾,又任由它们被风吹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