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晚上,杠子喝多了酒,再一次大发雷霆,揪打小僮时,没留神脚下一滑,脑袋磕在阶上,摔了个头破血流。
然而这满头的血,反而给了杠子灵感。
他用手把血一道道抹涂在石头的人影上,看上去,像是铁子身上被抽出了条条血痕。
涂抹完毕,杠子纵声狂笑,又抓起了皮鞭。小僮估计也发觉大老爷近乎癫狂,生怕自己再不跑会死在当场,屁滚尿流之下,夺门而逃。
总之,大老爷发疯,所有人都躲得远远的,连夫人都不敢靠近,府宅上下,只听见书房方向不断传来含糊不清的斥骂和抽打声。
讲述至此,颜如玉看向陈琮,表情玩味,声音也渐渐放轻:“到了后半夜,大家忽然觉得,书房那一处的院落,有点……太安静了。”
陈琮倒不意外:“都后半夜了,睡着了吧。”
颜如玉还是那副瘆人的幽幽腔调:“杠子的夫人也是这么觉得的。”
夫人贤惠,生怕大老爷酒醉之后就地一倒、没被子盖会被冻着,于是吩咐侍女打灯,一路来到书房。
书房的门半开,从门口看进去,里头黑洞洞的,灯烛早就燃尽了。侍女把灯挑高,借着灯光,夫人看到,杠子果然在冰凉的地上趴着。
夫人一阵心疼,小跑着奔进去,到了近前觉得有哪儿不对劲,这杠子趴得有点怪、有点扁、有点褶皱。
再定睛细看,吓得尖叫一声,当场晕死过去。
陈琮心说,这杠子,可算是走到大结局了。
然而颜如玉预判了他的预判:“陈兄,你是不是觉得,根据惊悚故事的常规走向,杠子多半已经嗝屁了,死状还狰狞扭曲、非常难看?”
陈琮:“……”
难道不是?
根据颜如玉的描述,现场没有杠子的尸体,只遗留了他一丁点儿的部分。
夫人以为是杠子趴在地上,其实不是,是杠子的衣服“趴”在了地上,而且这衣服,内外顺序没乱,里衣内裤外罩着长衫私服,看起来,人像是蜕皮、赤溜溜从领口处被提溜出去。不止衣服,靴子在,头发也在,排列的次序刚好,所以打眼看过去,是个趴着的人形。
陈琮没听明白:“头发在,头不在?头发被剃掉了?”
颜如玉:“no,no,no,头发不是剃下来的,是拔下来的。”
因为剃掉的头发,根部过刀口,断口都是平展的,但杠子遗留的头发,大部分发根都包了毛囊,有些还带血。
除此之外,现场还散落了杠子的一口牙,三十来颗,无序杂布,有点反胃版“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感觉。
生拔头发敲掉牙,这现场够暴力的。另外,绑匪的口味有点清奇,不让人穿衣服,难不成杠子是赤身裸体被掳走的?
陈琮的想象力开始向外铺陈:“这是有人为铁子报仇来了?要羞辱杠子?第二天把他吊城楼上供人观瞻?”
话本小说里总这么写,对地方官来说,可谓奇耻大辱,比丢官什么的杀伤力大,故事这么结局,也算大快人心。
颜如玉“呵呵”了一声。
陈琮知趣地闭嘴,看来他又押错走向了。
事情很快传开,大家都说,铁子祖上到底是黄巢的兵,背景深,人脉广,这是有能人异士给铁子报仇来了。
杠子的夫人觉得,真是寻仇的话,杠子多半回不来了。但她又抱有一线希望:也许态度放卑微点、赎金给得足够多,还能把人给换回来呢?
所以她找来铁子的家人,诚恳表示:愿意付高额赎金,愿意归还石头,愿意在铁子坟前谢罪,只要杠子能回来,一切都好商量。
为表诚意,还让人赶紧清洗石头、尽快送还。
石头洗了一半,阖府上下炸了锅。
用水洗,水渍会慢慢变干,等于无意中又来了一次日式赏石。然而这一回,美人身上不止一个人影了,又多出来一个,叠在铁子的影子上,却又没叠完全,手脚张皇,仿佛挣扎的四脚螃蟹,僮仆们一眼就认出,那不是自家的老爷杠子吗?
……
颜如玉就在这儿停住。
陈琮急着想听后续:“然后呢?”
颜如玉居然双手一摊:“结束了啊,铁子死了,杠子就此失踪,再也没出现过。”
陈琮哑然。
这叫什么故事?铁子的身影出现在石头上,那是大火焚烧所致,杠子呢?他是被人掳走的,身影为什么也会出现在石头上?总得给个解释吧?
颜如玉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眼角微勾,挑衅一笑:“真结束了。怎么着,听得太走心,还跟铁子杠子产生感情了?你要实在不甘心,自个儿给续个结局?”
陈琮没好气,又想起关键点:“那它为什么叫姻缘石,你也没解释啊。”
颜如玉说:“我解释了啊。从头到尾,是你自己误会了,‘姻缘石’,没有那个女字旁,跟男女情爱无关,它叫‘因缘石’。”
陈琮一怔,心头泛起奇怪的感觉,又诡异又恍然,还有几分空落。
“陈兄,格局打开。因缘石,没有局限。所谓‘因缘一线牵’,一定要牵在情人之间吗?就不能牵仇敌?一定要牵在活人之间吗?就不能牵死人与活人?铁子和杠子为什么先后出现在石头上?那都是有因而来、有缘聚头。就好比咱们俩……”
他冲着陈琮示意室内:“咱俩为什么会来到这破地方、三星的破宾馆里?你一定有你的因,我也有我的,只不过我不知道你的,你也没必要知道我的。又为什么睡了同一间房,那就是咱们的缘分了,你别管是良缘还是孽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