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一提曹月溶,杨淑婉更是气填胸臆,连一张玉容都涨红了:“你是没见她刚得势那会儿,只是身子不适,还没有喜呢,就巴巴地到太后那里说了一通,一个月都没来朝见本宫。咳咳……若真是老五继位了,怕她摆布不死我吗!”
宣瑶心知她这几年受了些冷遇,脾性也变得尖刻起来,看人多带了几分怨气,只做刮过了耳边风,并不往心里去。忽然看见檐下猫儿在那里扑鹦哥,遂指给杨淑婉看:“娘娘您看,这个有意思。”杨淑婉也住了话头,看看笑了:“这猫儿不是那玉狮子过的吗?几日不见,长这般大了。”宣瑶上前抱在怀里,回来给杨淑婉看。杨淑婉又捏又摸得玩了好一会儿,还解下了金甲套,给这长毛畜生搔起耳朵来。宣瑶手都举酸了,她才恋恋不舍道:“放下罢。”那猫子摇头晃脑地去了。
果然,杨淑婉精神振作了不少,又谈了好些做闺女时节的事。坊间有一种说法,女儿家吃饭时若筷子拿得离头远,长大后也必是嫁得远。杨淑婉格格笑道:“你猜怎么着?我们中抓得最近的,当真招了个倒插门!”
宣瑶在宫中,除了母亲就是弟弟,杜才人性子孤僻,宣瑶也少和各宫姐妹来往,听到这种经历自然羡慕。杨淑婉看她听得入神,从茶镟上拎了把铜挑子来,塞在她手中,眨着眼不住窃笑。宣瑶会意,像拿筷子那样捏住了,杨淑婉在旁看了半天,失望道:“不好,不好,拿得太远了些。以后我想见阿瑶,可怎么办啊?”
宣瑶心中一动,失笑道:“娘娘还信这些。”杨淑婉自知失言,也轻笑着带了过去:“正是这般。你这样年纪,正该跟殿下们多走动走动,怎么竟往我这老人宫里跑,多嘴多舌的,又没有你的伴。”
宣瑶察言观色,就知她这话假里带真,存了一点试探的意思。一时心下不明,赌气道:“左右她们爱说的什么衣裳首饰,我又没有,又不想要,在一起也不当意。”杨淑婉盯了她半晌,将她拉至内室。宣瑶在门口住了足,杨淑婉轻哂道:“怕什么?你又不是外人。”宣瑶只得随了进去。杨淑婉将她按到铜镜前坐下,擦着火绒,点燃了镜前的缠枝灯盏,火光摇摇,两人的身影交迭着投在镜中。
宣瑶正不解何意,只觉杨淑婉的手在她肩头抚了抚。宣瑶瞥了一眼,就自惭地垂下头去。她穿的正是德妃改小了的一件旧衣,肩上开了线,还未缝补。她两臂因紧张夹得实实的,就听杨淑婉在她腮旁呵气如兰道:“抬手。”她顺从地任由杨淑婉为她卸下了外衣,内中炭火燃得更炽,丝毫也不觉冷,反倒融融似有春意。杨淑婉从八宝匣中拈出一根带着半截短线的银针,三两下替她缝上了绽线之处,银牙一咬,白棉丝上霎时染上了鲜红的口脂。杨淑婉递给她道:“穿上,总不要我服侍你更衣罢。”
宣瑶面红过耳,这才发觉室中静悄悄的,看来她一进来,宫人就被杨淑婉赶出去了。杨淑婉又从减妆匣中摆出好几枝凤钗,给她梳紧了头发,一一插上试过,末了留下一枝景泰蓝的步摇:“还是这个最好看。”宣瑶却不接,指着那飞扬欲出的凤头:“娘娘就使给我,我也是戴不出去的。”
杨淑婉一呆,懊恼道:“如此,只好留给你做嫁妆了。”宣瑶不置可否。杨淑婉却越说兴致越高,仿佛宣瑶当真明天就要出嫁了一般,一件件地将出嫁物什数落了出来。又一低眸,瞧见她黑发遮映下的耳垂空无一物,婉惜道:“我倒有一副紫晶石头的吊坠……啊呀。”宣瑶头却是愈垂愈低,她都十四了,还未穿过耳。
杨淑婉又着起恼来:“你娘也太不上心了,又不是男孩子!”宣瑶有些苦涩道:“娘要看顾弟弟,那里有空顾得到我。”杨淑婉一怔,柔声道:“都说男孩可承宗祧,可做娘的哪个不私心偏疼女儿呢。你怕痛否?”
宣瑶觉到她的一双玉手在反复□□着耳垂,痒痒的有些心动,遂摇摇头。杨淑婉捡出一对不甚张扬的银坠,将尖端架在烛灯上反复灼烤,又命人取了些烧酒,给她洒在耳朵上,这才道:“闭眼。”宣瑶顺服地阂上了眼,眼前虽是一片黑暗,她却并不慌乱,很是安心地等待杨淑婉动作。半晌,双耳微微一痛,几点血珠沁出,杨淑婉用帕拭去了,又对着伤口吹了几口气,笑看镜中的宣瑶,出神道:“阿瑶以后一定是这长安城出色的美人。”
宣瑶本是粗服乱头掼了的,略觉不适地偏头照了照,却看不出哪里好看。杨淑婉将头轻倚在她肩上,眼神呆怔,声音飘忽:“有没有人跟你提过,你跟陛下是最相像的?可惜……”不用她说完,宣瑶也知那“可惜”的下文。她心性高,听不得人说她不是,闻言冷冷起身,正要告辞,杨淑婉一把扯住她的衣袖。只听她很是犹豫地悄声道:“我寻思了很久,与其不情不愿地抱了碧如的孩子,还不如就把你和阿清接过来呢。”
宣瑶背对着她,浑身大震,手指过了电似地颤抖着,哑声道:“娘娘此话当真?”杨淑婉玩起了她的衣角,不看她的脸,自顾自道:“就只是苦了你的娘了,不过你可以将她接来同住。”宣瑶几要站立不住,杨淑婉看她神色不对,忙起身扶住,觉她身子瘫软,还当她是不愿,黯然道:“我又说错话了。我只是想,那样可以常常见到你……”
宣瑶眼神像被点着了,烫得灼人,身子晃了两晃,兀自淡淡道:“多谢娘娘美意,儿臣回去,还要告知母亲……”杨淑婉松了口气,忙说道:“这是自然。”眼见日已三竿,差法容将她一路好生送回。宣瑶不知怎生走出凤宸宫的,说了几句闲话,打发法容回去了。自个儿又在园中转了好多回,脚下也不觉累的,仰望着灰蒙带雾的天空,忽然吭吭哧哧地笑了起来,笑声渐高,蓦地一滴挟带雪珠的冰雨落在了嘴里。她一下子住了声,那雨哗浪浪砸下来,她却觉得从未有过的快意。法容奉杨淑婉之命,追来送了把绸伞,宣瑶含笑接过。许是落雪骤冷,法容周身寒意竟轰地泛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