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汉子捡了首饰,还要来搜她身上。宣瑶怎肯受辱,眼望绿水,身子已抵到了桥柱上。忽然一阵腐臭直冲鼻间,再看那两个汉子,身上早是黄黄绿绿,淋了一身秽物。只在一愣神间,系在腰上的锦袋已不翼而飞。两个汉子气得哇哇大叫,撇下宣瑶,纵步急追。一个还粗声吆喝道:“又是你这蟊贼!赌本又花光了?等抓了你,送给大王下酒!”只看到屋顶连着屋顶,哪里还有人的影子?两个汉子分头追去。宣瑶看见两张炙得黝黑的宽背,布满藤条抽痕。
她不敢多耽,一步跨过桥,复道已在眼前。有生人走近,两个卫士交戟相拦,面若寒星,毫不容情:“什么人?”宣瑶知道口说无用,正要去解腰间信牌,想起方才已交给两个汉子,心下好费踌躇,不好立即收手,只能慢慢地延捱,盼他们疏神之时,可以闯进去喊人。
滴笃一声,怀中一重,宣瑶低头看去,方才为那小贼偷去的锦袋,竟已到了她手中。捏了一捏,她的东西一样不少。头顶传来吹草卷儿的叭叭声,仰头一望,那脸比预想中的还要稚嫩一些,两腿从檐上垂下来,裤腿短得罩不住波罗盖。瘦得只剩一把筋了,还不忘踩一下过路人的头顶心,招来一片极难听的骂詈。
宣瑶亮出那枚通体无暇的白玉,守卫疑她模样古怪,一人走来掀了她的头笠,退后抚膺行礼。忽然一队官差喘嘘嘘地奔来,一眼看见那小鬼,朝天放了个火铳,甩着索子要来拿人。宣瑶担心地回头,却见那小鬼斗着乌鸡眼,眼光长在她面上一般。心下好不恼怒,转身欲行。那小鬼险些栽倒下去,摸了摸泛着青茬的光头,憨笑道:“姊姊脸上桃花开了。”
宣瑶一愕,几个官差已掩近身前,正要架梯。那小鬼身手极是灵便,猿猱似的连跃几跃,觑得那屋脊如履平地,一道青烟去了。
复道还是敬德皇帝在时修的,原先没这个规矩,只在帝王或宫眷出行时,围上两层青纱帐幕,外面只能见到绰约身影。后来敬德皇帝嫌爱妃的呖呖莺语怎可落入民间,才想出这修建夹道的主意。最先只在通往南郊太庙的路上有一段,敬德皇帝觉这个法子好,晚年在宫里闲不住,又修了许多条,通往城内各处游宴之所,最后一条在延禧五年才筑好。据说天街上这一条,就是为了临近金水河才有的(衰兰子曰:《日下漫笔》载:“玉华台西四十里有金水河,上跨莲花桥,教坊所驻也。河船灯影,笙歌丝竹,彻夜不歇。舵工朝起,见漫川花红,翠钿流波,盖夹岸声妓所遗也。”)整整十五年,长安的妇人只在年节边上见过夫婿一面。延禧帝懒动筋骨,如今除了南北主道,其余多荒废了。
宣瑶回到兴庆宫时,一身冷汗还未干透。娘昨夜的绣绷拂落在地,她弯腰捡起,才看清长凳上蜷着一人,脸哭得皴红,不时挠挠眼眶,辗转道:“奶奶,奶奶……”宣瑶心生爱怜,却不得不将他拍醒:“阿清,床上睡去。”宣清从睡梦中惊醒,摸索着身上,焦急道:“我的狗儿呢?狗儿呢?”宣瑶还道他是魇住了,谁想他当真在地上拾起一块脏兮兮的布团,珍而重之地贴住胸怀。那布团一看就是刺绣时的余布,左支右绌的,胡乱绣了两粒扣钮当作眼睛,嘴巴是用胭脂点上的,极开心的样子。“这是小时候过年,奶奶给我缝的,说只给我一个……”宣清没说两句,又开始抽搭。
宣瑶并不上心,试了试他额头,将他扶进里屋,出言数落道:“困了也不知去床上?炭是阿穗收的,你回来了,怎不问她要?”宣清擤了下鼻子,闷闷道:“我本想替奶奶守一晚上灵,说不定她会来看我……”宣瑶被气笑了,在他后颈一拍:“痴小子!娘怎么还不来?”宣清讶然道:“娘和我一起回来的呀。”
宣瑶心里一沉,连声叫阿穗,进来的却只有何喜子。“才人呢?”喜子黑黄的面容霎时给喜色照亮了,歪着身子打两个扦:“还才人哩?公主恭喜了!”宣瑶懵然道:“怎么?”剎那间像闪电滑过心房,她颤声道:“难道……”“杜主子成了婕妤娘娘了!”
宣瑶扶着床栏站稳,一片烟花炸响在脑子里,她心中却静得出奇。若是有人仔细看她的脸色,定会发觉那笑比哭还难看。她捏紧喜子双肩:“昨夜到底怎样?”喜子后退一步,笑脸快挂不住了:“太后娘娘去得蹊跷,陛下痛不欲生,派人彻查药方,发现昨日端给娘娘的药里多掺了一味曼陀罗……”宣瑶手脚冰冷,背后似有眼睛盯着一般,无力道:“那曼陀罗太医常开来宁神静燥的,便误服了一些,敢也不至要命?”喜子跌脚道:“阿哟哟!娘娘病成那副模样,公主亲眼见来!多吹一丝风都……现在太医院都炸开锅了!这么大个罪名,没人负担得起!我看哪,这顶黑锅十有八九,要扣在那送药的宫女身上了……”宣瑶一听疑心不到自己,长舒了口气:“然后呢?”
“陛下为这事不快活得很,皇后娘娘就说:‘太医院这帮人做事我不放心得很,怕是以前也出过不少这样的岔子呢。’陛下想起太后娘娘临终的话头,命令清查太医院的卷底,查出来了婕妤主子送给姜娘娘的药里,有一味藜芦。杨娘娘又说:‘只怕跟什么药混起来吃了,也说不定。’陛下一听有理,从永巷提来当年伏侍姜贵妃的含烟,果然姜孺人进宫时,曾带了一服天王补心丹,别的倒不打紧,内中有那人参,孺人本意是想给女儿补补身子哩,谁知两味药合在一起,便是砒霜也没那般烈性,顷刻人就没了。按说藜芦很少入药,轻易人也想不到这一层上去,谁知天下的事无巧不成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