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就被她逗笑了,他打开窗户,重新听到风声、莺啼、虫鸣,感到了治愈的欣喜。
殷恪记忆的姜萤萤,天不怕地不怕,有着勇敢到近乎死皮赖脸的热情,而她面前的姜萤萤,却染上了几分尘世少女的敏感心思,踟蹰不敢前进。
她想起的是另一件事情。
几年前,殷恪也被殷凛伯伯罚跪在祠堂,在她四五岁的时候,因为什么事情她忘了,只记得她进去时正好看见他在哭。
当她靠近时,他飞快地抹去眼泪,恢复一脸冷漠的表情。
她问他怎么了,他只慢慢抬起眼睛,狠狠压抑着戾气,十足不耐烦地说了个“滚”。
姜萤萤当时被吓到哭着跑回家,但是过了几天,她便十分没骨气地把这件事忘了,府里嬷嬷做了糕点,就想着送给殷恪尝尝。
他无表情地吃下糕点,说自己要看书,她不走,他也不赶她,她就在他房中玩,扒拉书柜的时候从椅子上摔下去,他一边低声说她笨,一边给她揉腿。
两人便莫名其妙地和好了。
从小到大,他对她都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只有他心情畅快时,才会逗她玩玩,若他心情不好,她去触了他的霉头,便要遭殃,她已经习惯了。
这次他真的很过分,竟然说她看《金巧斋》是不知廉耻,她已经决定,再也不会理会他了。
但是殷恪在哭。不是那次被他撞见的,只有一两滴眼泪,马上被他抹去,他的眼泪浸润了整张脸,他也没有想要掩饰的意思,抬起黑漆漆的眼睛看她,让她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悲伤。
在他看向她的那一刻,眼中有波澜浮动,但那到底是什么情绪,姜萤萤解读不出来。
她心里烦乱得很,既还有些未消的余怒,也因为殷恪的眼泪生出丝丝缕缕的心疼,于是她在他说话之前,拆开一颗糖塞进他嘴里,捂住他的嘴巴。
甜味在殷恪口中化开。
“我知道,你不想看见我。”姜萤萤放了手,把温热的眼泪在指间捻开,赶紧补上一句,“不是我想来的,是公主姐姐,她让我来看看你,看见你还活着我就放心了,我去告诉她你没事。”
姜萤萤一口气说完,不给殷恪插嘴的机会,生怕再从他口中听到一个“滚”字。
她把带来的食篮在蒲团边,双手搭在前腹脚步飞快走向门口。
“萤萤。”姜萤萤脚步停顿。
殷恪的声音有点哑,声音也越来越小:“谢谢……对不起……”
……
第二天,太傅法曾要进宫面圣,传令殷恪陪同,殷恪因此免于罚跪。
太傅与户部、工部的几位成员,一起到皇帝面前,讨论今年南方春汛久久不退,淹没无数农田,该当如何处理。
谁也没料到,殷家小公子会跪在皇帝面前陈情:“臣出身世家,长到十六岁,未曾亲侍农桑,心中有愧,如今南方大水不退,百姓受难,臣心中不安,愿亲自南下,观测星象,协助各州知府治水,竭尽所能,尽一份微薄之力。”
皇帝深感意外,没想到,殷恪真有这番毅力。
“如今,南方倒是缺少有观星之能的人,但是殷恪,你可知此番南下,松江道已经被流民阻塞,漓江道恐被河水冲毁,已经封禁,如今能走的,只有水路,风浪甚大,你可熬得住?”
殷恪再次陈情,表示自己就算葬身大海,也无怨无悔。
“朕便赐你暂领景升两州刺史,所到之处,各地官员务必配合,你还有别的要求吗?”
殷恪再度下拜,无比坚定道:“臣并无要求,惟愿陛下送给殷家一个恩典,若臣不幸在洪水中殒命,请允准臣的父亲从殷氏旁支挑选子弟过继,代替臣陪伴双亲身侧。”
皇帝甚为感动,又对殷家赐下许多赏赐,亲自提笔写下“忠节可昭”一句赠与殷恪。
消息传出,殷凛立即进宫面圣,说犬子无知,不知水患深浅,恳求陛下收回成命,然而皇帝早已写下手谕,快马加鞭送给南方各州官员,木已成舟,再无转圜的可能。
姜家众人听说殷t恪自请去南方,也十分惊讶。姜萤萤本能地想要立刻去找殷恪,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她忍住了,她和殷恪之间,已经增加了许多隔阂,不复从前亲密。
她握着闻桃托她转交给殷恪的荷包,梳理着荷包上的穗子,想着,在殷恪离京前,总还可以再见他一面。
把这荷包亲手交给他。
……
殷府鸡飞狗跳,殷凛无法接受殷恪自请离京,去水患肆虐的南方涉险,殷恪却一反常态,坚决不松口,已经定好出发之日。
秦夫人来姜府找孟夫人诉过几次苦,孟夫人总是劝她放宽心,恪儿自幼聪慧过人,他如今已经十六岁了,早已是朝廷命官,到南方历练历练,兴许也是好的。
很快孟夫人就劝不出来了,因为她的二儿子,姜逸,也收好了行囊,表示要和殷恪一起出发。
孟夫人把姜逸关在家里,用藤条打了几次,还是拦不住他。
她只好和秦夫人,一道准备宴席,为二位公子践行。
宴席当天,一辆奢华却不显眼的马车从宫门驶出,停在乌衣巷姜殷两府中间,三公主司马鸢带着五皇子司马劭走下马车。
姜萤萤在自己的房间里,坐在铜镜前,看着自己日渐褪去稚气的脸,槐叶用梳子把她的长发从头梳到尾。
外头有娘亲请来的戏班,热热闹闹的,姜萤萤莫名就懂得了书中所说的“乐景衬哀情”是为何意,突然感受到了淡淡的,堵塞在胸中的失落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