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冶喝下浊酒,释然一笑。他放走田中后,就已经料到这样的下场,最坏的结果,是人头落地,但他还是遵循自己的心意,放了就放了。
“臣离开大营,只恐倭寇会肆机动乱,幸好数年前在行伍中寻得一人名叫郭策,现在担任监军,请陛下善用此人,有他在,倭寇就乱不了。”
中秋那日,殷冶换了一身粗布衣裳,掩盖住满身伤痕,脚步有些跛,还未适应卸下镣铐走路的感觉,一步一步离开牢狱。
红杏漫天,牢狱外停着一排殷府的马车,殷祀带着殷家上下一道来接殷冶归家。
殷冶看着十多年未见的父亲,哥嫂,到父亲面前弯膝跪下,一如当年少年意气,背上配剑执意离京时那样,跪在父亲面前。
“爹,儿子不孝,多年未曾侍奉身侧……”
他也看向哥哥殷凛,如果当年听从父亲哥哥的话,留在京城,家族的担子就不会只落在殷凛一个人身上,放弃他的英雄梦,陛下也不至于,忌惮殷家至此。
对天下人,他无愧,唯独对家人,他愧欠万分。
殷祀用枯槁的手掌抚过他的脑袋,“吾儿,快起身吧。”
殷凛捞起他的一条胳膊,“还要爹亲自搀你起来么,快些归家,免得在大街上招人显眼。”
殷冶不好意思地叫了声哥,被殷凛用手肘撞了一下,触动伤口痛的他直抽气。
中秋这日,殷家难得团圆,陛下不但赦免了殷二郎,还送来许多礼物,名为送给武威大将军的节礼,仍表现了对殷家的重视。
殷家大摆宴席,只邀请了一些极亲近的官员,对门姜府依旧静悄悄,殷府的下人前些日子遭受了不少冷眼,如今出入府门抬头挺胸,恨不得把脚步踏得震天响,好叫姜家那些势利眼听见。
云若菱早些日子特地在院子里做了一壶桂花酒,请殷恪陪她去城郊须弥山上采桂花,那儿有座道观名叫云天观,远近闻名。听说那座山集天地之灵气,一草一木尤其丰茂。
采了桂花,还得着手酿酒,殷恪左右无事,在京城各处酒楼寻来酒曲,多次调配,得了他们都满意的味道,如今酿造了一个月即将启封,两个人都有些期待。
“好香!”殷恪垂头去闻那酒香,绸缎般的黑发垂落石桌上,让云若菱很想寻来一支玉簪,亲自为为他束上玉冠。
她合上盖子,笑道:“忍着,得在宴席上,叫义父尝第一口,然后你才能喝。”
天色微沉,殷府早已灯光通明,处处都是久违的热闹,云若菱开酒瓶的时候脏污了衣裙,去换了一身与殷恪身上的同色的石青衣袍,殷恪手上捧着酒,与她并肩走着。
两人的语气都温柔,融进有些清冷的风中,云若菱嘴角的笑意没停过,直到他们到达厅堂,先听见一道女子的叫嚷声。
“殷爷爷,我都叫你不要这么走象了,这不掉进二叔的圈套了!哎呀,你不如让我来下呢,你都快输了!”
云若菱心下一沉,能用这种语气说话的,她只认识一个姜萤萤。
她怔然时,身旁的殷恪已经大步进入堂屋,她也只好跟上。
屋内,殷祀和殷冶正在对弈,姜萤萤像花丛中的小虫子,一会儿走到殷祀身边,一会儿又窜到殷冶背后,毫无“观棋不语”的君子觉悟,大声说不该这么走。
连皇帝也得尊敬三分的堂堂武威大将军,就这么被个小丫头说的面红耳赤,摆摆手想把小虫子挥走:“谁把这疯丫头逮走!”
话音未落,殷冶就吃了他的将军,殷祀把嘴唇抿了又抿,双手反撑膝盖,看着生气极了。
姜萤萤低头对他说了几句话,还比了个大拇指的手势,他看着姜萤萤,转怒为笑,笑得连连摇头,像是拿这疯丫头没办法。
云若菱在这府中,一直不敢往老将军面前凑,他那双混浊锐利的眼睛像看透了一切,让她的所有小心思无处遁形。
她害怕自己精心维护的形象,在他眼里不过儿戏,更害怕他看穿了她的自卑、她的苦心经营,她,对殷恪的渴求。只能暗自盼望这位老神仙不要与她这小妖怪计较,放她一条生路。
看到姜萤萤闹他的这一幕,她真是叹为观止。
“萤萤。”
殷恪唤了一声,往他们那儿去,姜萤萤正弯腰与殷祀说话,闻言眼神先飞过来,一双两角尖尖的杏眼,竟然流露出几分风情。
她穿了一身轻薄的纱裙,腰身束紧,裙裾似多多云蕊,是很难驾驭的桃粉色,却天生衬她,肤光胜雪,美艳无方。
她的眼神往殷恪和云若菱身上绕了一圈,才直起身子,对殷恪笑道:“殷公子,许久不见。”
姜萤萤滞留南方一整个夏天,做了不少事情,殷恪都听说了。她不知怎的说服了朱家t的家主朱宣,让大族出资,在金陵城郊建造一座龙神庙,庙旁山石嶙峋处,望着汹涌奔流的汶江,雕刻出一座三丈高的雨师雕像。
那庙里记录了南方近年来的多次水患,特别有一句“成璧二十二年,殷恪南下治水,修缮河坝,拯救万民生息,有如圣人显世”,极尽吹捧之能事,让殷恪听旁人说起的时候,臊得耳根脖子尽红。
但这确实是姜萤萤能做出来的事情,殷恪当时能想象到,她就在他的耳边执拗地说:“我就是要把你的名字刻进龙王庙里,让南方的百姓永远记得你的功劳。”
那汶江河坝决堤的罪责,虽然皇帝这边把罪责归于殷恪,但在南方的百姓看来,罪魁祸首是太守朱宦。在百姓的声讨中,一个月前,朱宦灰溜溜地辞去官职,如今新上任的太守,明面上与大族没有利益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