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个借口最好只用三次。例如在他和方慧的印象中,她有两位很要好的女性朋友,一个姓方,一个姓柳。前一位住在景苑,成绩一般,父母计划送她出国镀金;柳的家境普通,但是学校重点培养的对象。而这两位恰好都住在216公交车的线路附近,来回需要两个多小时,并且每次造访,两位的父母又都极力留她吃午饭。仰赖她们的光,刘子默省掉了很多麻烦。
216分内外线,她坐外线去光明湖,沿途经过火车站,拖着行李箱离开的人一度成为她周记中羡慕的对象。快了,她想。一列火车从另一侧下沉道路的铁轨出发,一张硬卧的票价是215元。她知道光离开不够,还需要找住的地方,市中心房租太贵,而农民公寓对外地人而言不够安全,如果顺利,她大概会在某个单位家属楼找到合租室友,那个女孩儿和她一样,从无法言说的地方逃了出来。她的积蓄不会太多,下一步要考虑找份工作养活自己,尝试了各种零工以后,她最终在一家电子厂安顿下来,毕竟她是那么的年轻,可以把五六年的时间投进那个见不到阳光的流水线。工作十年以后,她已经好过大多数在这座城市漂泊的人,可突然觉得无比孤独,想念过去熟悉的环境,她想到了家庭。
不对。刘子默想,这个灾难的预估到这里就该结束了。再等一等,她积累的财富远远不够。最合适的时机是几年之后,伪装的角色走到杀青。祝贺你,她说。辛苦了。刘子默说。自此两个她分道扬镳。她们会从学校毕业,或者继续深造,同时还兼职着家教,靠着几年间积攒的钱顺利获得了选择另个城市发展的机会。不过她还没想好职业,选择什么好呢,她的外语成绩不错,或许可以当名教师……
她错过了报站——这是第一次,可她还是没想好可能的未来想要从事的职业。
刘子默在下一站下车,往公交车的反方向走去。老树的阴影朝左,细长一条,整排连起来像黑色海的波浪。她在波浪里走着,光明湖离她并不远。她穿了件明黄色外套,衣料之下闷出细密的汗,渗进皮肤尚未痊愈的疤痕,她不觉得痛,往前走九百米左拐,她看见光明湖上空好大一片云,像只摇尾巴的猫,猫的脑袋上有一只麻雀。
刘子默哼起歌,是听腻的摇滚乐的旋律,离家越来越远,她的心情逐渐好起来。她知道离光明湖不远了。
她的书包里装有一袋面包,未完成的试卷,两只笔,一个涂满勾叉的日历。那片云变换了形状,麻雀从猫的脑袋跳下来,落在它的尾巴尖。她知道离光明湖不远了。
4朱枞
她消失的时候什么消息都没留下,是陈榕来找他,说,刘子默死了。朱枞说,我上个月还在学校见到她了。陈榕说,她爸告诉我的,刘子默掉湖里淹死了。他眼珠子转了一下,说,哦。然后他把门关上,桌上摆着他爸的黑白遗照,还等着装裱。
后来他搬家,连个电话都没留下,在陈榕眼里他大概也已经死了。不过有一天深夜,他接到个奇怪的电话,是外地号码,前五秒钟不说话,他问了几声无应答,准备挂断,下一秒那边出声了,啪嗒一下,像塑料弹簧崩开的声音,他吓一跳,却是那边先挂断了。那天是他父亲的忌日,他在客厅点了蜡烛,手里捏着一只装满糯米的瓷碗。他在网上看到一页帖子,说去世的鬼魂会在忌日回到家里看望亲人,地上洒糯米则能看到他们的脚印。
朱枞等他母亲睡着后,按照那人教的方法开始布置,糯米从进门口一直洒到他的脚下。他母亲那年开始讲究这些,在走廊旁边挂了一幅很大的神像,下面有一座神龛,早晨或者晚上烧三柱香,粗香能燃很久,那股细细长长的白烟从神像的眼前飘飘然升起,又蜿蜒曲折到他的鼻间。那晚朱枞等了好久,糯米上也没出现脚印,他转头看着神像,那微笑令他感到些许悚然。
接到电话后,他以为布置起作用了,那声音在他听来多么古怪突兀,他宁愿去相信。第二年他依然这么做,没有电话,没有影子。第三年他学会抽烟,在重复了无数次点烟的动作以后,朱枞突然意识到塑料弹簧崩开的声音实际上是在按动打火机。他在收藏夹里找到那页帖子,愤怒地留下评论,说那个人是骗子,根本没有用。下午有回复的消息,那人说这只是个故事,都是假的。
朱枞在房间待了一整天,晚上没有睡着,他不知道要去相信什么,朱枞觉得他父亲还有什么事情没能完成,还有话要讲,可他父亲的嘴巴早已腐烂,白色的线缝上了五脏六腑,缝上的全部的记忆,缝上了喉咙,躺在血水的时候,破碎的喉咙只尝到了那晚雪的味道。
他想相信什么,因为他的父亲从没造访过他的梦。
直到朱枞回到长南,直到这一年的大雪。
关于他们的一切,像一座颓圮的楼房,外墙年月日地褪去,露出灰水泥,红砖瓦,最后只剩钢筋空壳。
他决定来找陈榕。路太狭窄,他骑着电动车按地址七拐八绕,最后找到了一片旧的农民公寓。下午三四点,早过饭点,几个老人搬个矮竹凳聚在单元口。朱枞是生面孔,他从人堆中间穿过,那几道目光跟着他脚后跟攀上了楼梯,隐默在拐弯口。楼道里弥漫着硝磺的气息,有小孩拿着几盒烟花把他顶开冲下楼。
他在门口站了会儿,有种转身离开的冲动。他的出现预告着过去现在决裂戏码的彻底失败。
她大概也在等——在他弯下指节,快碰到金属铁皮之前,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