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刮来一阵风。
风起云涌,堆迭出层峦迭嶂般的云峰。
云峰越堆越高,直插天际,然后,轰然倒塌,在无垠的云海中激荡起巨大的浪花。无数的方块字在浪花的击打下四分五裂,须臾便化作丝丝缕缕的细烟,转瞬便飘散无踪了。
失去了方块字击打脑门的“呼唤”,衣身心头的悸动渐渐平复下来。脑海深处的禁锢尚未完全解开,尽管只是隔着一层纱,却有如金刚一样的坚固。
一觉睡醒的衣身,激动地双手捧着中文书,啪嗒啪嗒地径直冲到瑟西夫人面前,极其显摆地读了一首唐诗——
“春江潮水连——海平,”
“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
“海上明月共——潮生。”
她无师自通地摇头晃脑,如老学究般将调门扯得长长的,毫不费力里将这首《春江花月夜》不打磕巴地念了一遍。
衣身得意洋洋地合上书,挺高了小胸脯——捎带着还有她鼓鼓的小奶肚皮,冲着瑟西夫人不停地眨巴眼,求表扬的意图展露无遗。
如愿以偿地,她得到了瑟西夫人温柔的亲吻。
“亲爱的,你真是太棒了!”瑟西夫人的眼中闪闪亮,好像——饱含泪水?
衣身觉得有些不大对头——这情绪,似乎有点怪怪的——缺了点什么,又多了点什么?
是的,瑟西夫人完全没有表现出该有的惊愕或者惶惶然,却显得格外激动,仿佛衣身的表现只是她期盼已久的结果。
不过,彼时的衣身仅是芳龄三岁,并不能清晰地分辨出成年人复杂的情感。尽管觉得奇怪,却又说不出哪里奇怪。很快,她就被瑟西夫人给予的奖励吸引住了。当一大勺美味的可可乳浇汁茴香布丁送入口中,她已然彻底忘记了前一刻还在心中游荡的疑问。
认得中文,并不意味着理解它们。
可是,最难的锁被打开了,要想登堂入室,只端看花费的时间和投入的功夫罢了。
衣身并不是个聪明孩子,做不到望文生义一目十行。她也不是个好学孩子,愿意头悬梁锥刺股。如果不是瑟西夫人摆出明码标价的各种诱惑(譬如,学会十个中文字就可以奖励一块蛋糕),以及衣身对素未谋面的生母的好奇,大抵,她是没有毅力坚持自学中文滴!
从三岁至今,衣身被迫通读了《唐诗三百首》和《论语》,同时主动精读了《天仙传》《武林霸主》《仙剑缥缈录》《好汉传奇》等——这些书都是瑟西夫人话大价钱搜罗来的!而多年后,当瑟西夫人后知后觉地晓得自己费劲巴拉地找来的书里有一大半都是“儿童不宜”的书时,已是悔之晚矣!
鉴于瑟西夫人的中文水平低得可怜,衣身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阅读那些传奇故事,而不必担心被抓包。虽然书中起码有一半内容要靠猜,可她依然读得津津有味——充满玄幻色彩的东方神仙世界,武艺高强可以“嗖嗖”掷飞剑的武林人士——额滴个神吶,太精彩了有没有?
呃——这句话——“额滴个神吶”,也是她从书上学来滴,超级顺口,连带着乔纳森都学会了!
在衣身的影响和带动下,乔纳森和瑟西夫人的中文水平明显比身边的其他人高出一大截,不过,也闹了不少笑话。譬如,乔纳森会用“颠三倒四”形容自己睡得不好,却总是把“七上八下”说成“七下八上”——他完全不能理解“七”为什么必须在“上面”?待在“下面”不好吗?别那么固执行不行?换个位置有什么大不了呢?而瑟西夫人也学会用“螓首蛾眉”来形容衣身的生母——“她可有个光洁白皙的大脑门子,眉毛却很细,很浅,像淡淡的月牙儿”。
据此,衣身在心里勾勒了无数遍生母的长相。可是,很遗憾,她还是想象不出她的生母的容貌,只能在夜深人静时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一点一点在脑中描摹。
望着眼前秘境美景,衣身不由大声念出——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乔纳森听得半懂不懂,却并不妨碍他一下抓住了诗中的“鱼”,不由口水连连,“我想吃瑟西夫人做的炸鱼排了!如果还能浇上甜辣酱,嗞——”他可耻地流下了口水,赶紧忙不迭地倒吸回去。
衣身鄙夷地斜睨了一眼没有文化不懂风情的乔纳森,一言不发的继续欣赏眼前美景。
小溪的尽头,是一处笔直的山崖,银白的瀑布自山崖上方倾泻而下,宛若雪练,飞溅出无数璀璨晶莹的雪珠。两三只白鹭从瀑布前悠游飞过,在青山碧水间留下它们纯洁的身影。瀑布下方的幽潭泛着重翠的波光,咕嘟咕嘟——时不时有粉色的泡泡浮出水面。啊——不!那不是粉色的泡泡,而是鳞片泛着桃花般光泽的小鱼儿,追逐着瀑布带下来的水珠而欢快嬉戏。
深塘中有没有鳜鱼呢?衣身漫不经心地猜度着。这里,没有青箬笠,也没有绿蓑衣,可瀑布飞溅下的水珠,却被山风带偏了方向,淅淅沥沥地朝着衣身歇脚的地方飘过来,宛若诗境中的“斜风细雨”。
衣身抬起了下巴,微微眯起眼睛。眼前美景,她似乎并不陌生,仿佛在梦里见过,又好像是上辈子的事儿。她甚至为那个并不存在的、带着青箬笠、披着绿蓑衣的渔夫选定了位置——喏,就在那里,在那块凸起的岩石上,一旁还有个巴掌大的小小凹窝,可供他摆放被摩挲得光亮可爱的酒葫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