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赫连诚独自策马走在骑兵之前,宽阔的披袍之下空空荡荡,他半出神地走了一段,下意识捻了捻,领角衣间全是冷风的味道,一阵接着又一阵,冲散了记忆中的余温。
回味若有似无,容易诱人沉沦,冷风却不会,他装作无事般吸了好大一口,突然听见后头传来极微弱的声音——
“呀!小女郎,你这袄子都破了大洞,”方才收帐的府兵眼下正骑着另一匹马,他指着谢含章的右肋处,声音并不小,“怎的方才不说呢!?”
“不打紧,”谢元贞连忙拢起谢含章的衣角,还想先遮着些隐约可见的裲裆,“府君治下军纪严明,莫要为我二人耽误行军速度。”他一抬眉,正与最前头的赫连诚对上,“待到了下个扎营点再换不迟。”
那府兵听谢元贞如此说,又见府君立即将头回转,便也拿不定主意。只是谢含章总不过一个小孩子,那府兵不由眉头皱起,“你一个女娃娃,如此总是不像样,”他扫过周遭,山路右侧正好有片密林,便犹豫着道:“还是得赶紧找个地方换了。”
他们正说着,狄骞自队前打马过来,战马停蹄嘶叫一声,哈出阵阵寒气——
“何事?”话音刚落,狄骞打眼就瞧见谢含章肋下的大洞,再一眼便是谢元贞手中的棉絮缊衣。风牵起衣裳一角,随后又掀开更多。他大抵明白前因,便自己接了上来,“小郎君且带令妹去换了衣裳,左右骑着马,总不至于追赶不上。”
狄骞既已发话,兄妹二人总算不再推脱,待他回头追上赫连诚,刚勒马慢行,便听他家府君蓦地开口——
“何事?”
二字短促,狄骞听罢,转着马绳俯过身,俨然一副吊儿郎当,“想知道?”不等赫连诚开口,他又撤了回去卖起关子,“怎的不自个儿去瞧?”
赫连诚懒得理他,只哼一声,“爱说不说。”
……妹妹的袄子破了大洞,”狄骞眼色来回翻转,玩儿够了,才撒鞭在马屁股上抽一记,“我让他们寻个地方去换衣裳——只是不知这富贵人家的小姐,穿不穿得惯寻常百姓家的粗布葛衣。”
赫连诚双腿一夹,听罢不由嗤笑,“咱们赫连府竟已经穷得连件儿像样的衣裳都给不起了?”
“咱们赫连府也早已不是往日那般的堆金积玉了不是——”狄骞话音刚落,猛然间觉察到什么不对劲,“等等!”
狄骞这语调转换太过严肃,赫连诚紧跟着神色一凛,手提缰绳沉声道:“有什么问题?”
“我再去瞧瞧!”狄骞顾不上解释,这边说着,跟着就已掉头要回去。不待赫连诚喝住他,马队忽然自后分散出两列去,就见原先跟在谢元贞身边的小府兵连滚带爬地跑过来——
“府君!”
赫连诚听他没头没尾,当头高声先喊一句,手指着后面颤个不停,哆哆嗦嗦接上话——
“小郎君兄,兄妹二人,不见了!”
二谢
骑兵之后,刘家兄弟听罢悄然对视一眼,随即往后退了两步。
“怎么回事?”
赫连诚端坐马上,凌厉的五官之下难辨其神色。他自步兵阵列中远远望见兄弟二人的动作,便捏起马鞭,在追颰的背上轻敲几下。追颰摇晃着脑袋,显然有些迷茫,于是来回踏着前蹄,偶尔还撞上狄骞的坐骑。
师徒二人便也顺其自然地交换了一记眼神。
“禀,禀府君,是小女郎的衣裳破了大洞,”那府兵偷偷扫过狄骞,哆哆嗦嗦,“狄主簿来瞧,说让小郎君领着寻个地儿给换了,属下便,便带人——”
“混账东西!”
府兵瞧狄骞果真动了怒,慌忙伏回地上求饶,“属下该死!”
阵前骑兵岿然不动,步兵更是屏气敛声,一时间周围只有风过山林的窸窣声。蓦地白鹘自半空滑过,往右侧的山林深处盘旋不止,直到赫连诚吹了记哨,才将它传唤回身边。
“府君是问你——”狄骞自林中深处收回视线,霍然拔高音量,盘问的声音直传到步兵后排,“他们两个大活人,又是如何在你们这几个眼皮子底下金蝉脱壳的!?”
——
“阿兄,”此时的山林深处,谢含章被兄长牵着手,恍如做梦一般,“咱们真就这么逃出来吗?”
日过正午,百啭千声,林中草木微动,光影陆离。谢元贞留意着周围的动静,在白鹘盘旋而来的瞬间将谢含章拉进一块岩壁之后。
白鹘在头顶漫无目的地盘旋,谢元贞就这么静静等着它飞回它的府君身边。他后心紧紧贴住冰凉的岩壁,心中有思绪万千,从前他倒不曾设想,如此飒爽的一只鸟儿竟也会让自己心生畏惧。
“阿蛮,咱们走,”半晌,谢元贞松开遮住谢含章双目的手,隐隐觉得身上还在漏风,他压下咳嗽,轻声道:“阿蛮是怕府君派人来寻?”
谢含章连忙踮起脚给兄长顺气,却没顺着他的话,……实可以等阿兄身体再好一些,毕竟山路漫漫,天又还冷,咱们不知道要走多久。”
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能说什么,这样胡乱琢磨着自己,却是浑然不察,不远处的枯树根边,有只雪白兔子蹿了出来,随即一闪而过,正钻入另一个隐秘的洞口,洞中深邃,蓦地冒出个灰褐尖脑袋——那黄鼠狼通体还不足兔子半边儿大,竟逼得猎物进退不得,呆在原地。
十分短暂的对峙之后,极尖锐的一声惨叫声起,勾回了兄妹二人后知后觉的恐惧。
谢含章死死躲进兄长怀中,半晌才缓过劲来,她抬起头,幼嫩的脸上满是愁云,眼见下一秒就要哭出声来,“况且阿兄不是说那万斛关不会轻易再开,咱们要如何入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