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车高的我,扶着车上的挡板儿,在风从耳边带着声响吹过时,笑的一街两巷都能听得见。
推着车的大男孩,跑得挺快,天热时,晒得黝黑的脖子侧面,汗滴会顺着筋脉流下来,洇湿了印着铁路路徽的,白到刺眼的大背心。天冷时,他会跑着跑着就停下来,把自己的厚棉帽子给我扣在头顶,然后挺大声儿的问我一句“冷不冷?!”
我似乎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学会了大声说话,学会了用音量占上风。
“不冷!”我喊,却怎么也做不到让我叫“广胜哥”的那个男人般声音浑厚而且亮堂。
但每次我回答不冷的时候,裴广胜都会咧开嘴,露出那满口整齐的白牙,笑得那么大大咧咧,笑得那么自自然然。
那年,是一九六三年,那年,我四岁,广胜哥呢?他十九。
他是个已经当了几年工人的大小伙子了,他心急的父亲已经开始操心他的婚事,然后,就在第二年,广胜哥见了他头一个相亲的对象。该说是他们相处很顺利吧,又是一年之后,在我背起书包上学堂那年,他要跟那个女人结婚了。
那女人,该怎么说?很端庄,很大方,爱笑,有一双会说话的,明媚的眼。
这是我现如今能够回忆起来的,那张脸当时的模样。
我不知道该怎么具体描述当时的心情,我只觉得,一直以来属于我的广胜哥,就要成了人家的了。
即便是我已经再不会坐着那样的小竹车让他推着我玩儿,即便是我已经再不用他教给我那些他小时候学会的儿歌。
但是,若原本就让我在那一刻绝望了也就好了,偏偏那个本该远离的人又再度靠近过来。
广胜哥走到我面前,抬起有点儿粗糙的手,摸了摸我的头顶,接着,他说:“让小强子给我参谋参谋,来,见见你准嫂子。”
那声音依旧洪亮,听得我心里一阵颤动。
“那他要是不同意,你就跟我吹啊?”带着笑音的话来得很快,那女人走过来,弯下腰,用温柔的手轻轻拢了拢我让广胜哥弄乱了的头发,“你就是小强子吧,你广胜哥老跟我说你,说他当初推着你玩儿,今儿你跟姐说说,那都是真的吗?”
快人,快语。绝对没错。
但我那时没给她任何回答,我一转脸就跑了,我跑回自己家,甩上门,然后靠在门板上,解恨一样的扔掉自己的新书包,继而在沉默之后发泄一样的,把这个陌生的“姐”刚给我弄整齐的头发解着恨的都抓得乱七八糟。
我想问一句,广胜哥,你想让我说什么?说同意?说不同意?
“要说广胜你也是,他一小屁孩儿你还让他参谋啊,你瞅他那点儿出息,见着个生人儿就吓跑了吧。”我爸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哪儿啊,小强子那是表示很赞同。”广胜哥的父亲,那个我一直叫“大大”的人回了一句。
“我瞅啊,你们家小强子是不好意思了,头回遇上这么俊的大姑娘,你赶紧问问他是不是也想要媳妇儿了吧!”街坊大妈跟着插话,惹得院儿里几个人一通哄笑。
我没记错,那时候,我听见广胜哥的笑声时有多想哭,我永远也忘不了。
3
那年,是1965年,是文革开始的前一年,一年之后,这个红色的国家愈加殷红一片了,我到现在才懂得庆幸自己那时什么都不懂,上山下乡与我也没有任何干系,我只是老老实实做我的孩子,老老实实跟着大人学念那些歌颂伟大祖国和伟大领袖的字字句句而已。
然后,在大脑除了玩儿,除了做那些现在看来毫无意义的事儿之外,我会去想想广胜哥,想想那个也许很快就要结婚了的男人。
再然后,他真的很快就结婚了。
那是场革命的婚礼,没有排场,没有鼓乐喧天热闹非凡,有的,只是简简单单一桌酒菜,和新郎新娘夸张的笑脸。
“来,尝一口,算是给哥道喜了。”广胜哥用筷子尖儿挑了一点儿白酒,小心送到我面前,我探出舌尖,舔掉了那苦辣的液体,然后觉得所有苦辣都涌上了眼眶。
文革,十年,这十年似乎发生了无数的事件,全国的,全北京的,全建安里的,而对我来说,当中最大的一件便是广胜哥当了爸爸,66年,他的女儿出生了。
那是我头一回看到那么小的婴儿。
“小强子,来来,瞅瞅,这是你妹妹!”广胜哥带着年轻父亲的狂喜,把那个孩子抱到我面前。
“什么妹妹啊,小强子管你叫哥,你儿子能是他妹?”我妈站在我身后,扶着我肩膀,怀胎八月的肚子就顶在我背上,她摸了摸我的头发,“你瞅广胜美的,脑子都乱了。”
后头那句话,是冲着我爸说的,我爸笑了笑,然后说:“要是让小强子头你结婚的时候,上你家住一宿,兴许是个男孩儿……”
广胜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我爸的话就让我妈一下儿给打断了:“哎,你少说两句吧……!”
“那有什么的。”
“那是迷信……!”我妈拽了我爸的袖子一把,表情恐惧起来,“这是当着广胜,要是让外人听见了,你不怕挨整我还怕呢!”
“嗐,孟婶儿,不碍的,孟叔在外头肯定不会这么说。”广胜哥笑了两声,递过去一个安慰的眼神。
我不大明白大人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只是觉得,这里头必然有我不能理解的东西,这东西铲不掉洗不去,这东西成了一种伤痕,留在那个年月的人们心坎儿里。
广胜哥的女儿,叫裴建红,他说,那是“建设红色政权”的意思,这个名字好听与否我懒得去想,我只是觉得,有了女儿之后,这个曾经用小竹车推着我走街串巷的人,怕是再也不可能再跟我玩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