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他突然太高嗓门反驳了我一句,那一嗓子让我有点诧异,哦,闹了半天你也会大声说话啊。可他的气魄好像就那一声就用干净了,后头紧跟着,他就又把头给低下去了,也把声音给低下去了:“……我上四巷看了一回,你们家……搬走了,那儿住着一家儿姓伍的……”
这回轮到我没话了。
我没想到,他居然还真的回去了,我想问他一句回去干吗?找我?不是吧。可我没问出来,我怕他说不是。
可笑到可悲,可悲得可笑。
“啊,我们家……七九年吧,就搬得三巷后尾儿那块儿去了,我们家老爷子让人给换的房,这些年,我妹大了,原来四巷那套房忒小,不方便。”我也把音量降了下来,好像是在给他解释,但是思维已经跑远了。
我突然想起来,好像自打搬走,我就一直没再跟裴广胜近距离接触过了,我再没去过他家吃饭,再没长时间和他聊天。我只是偶尔在副食店里,在粮站,在排队买冬储大白菜的时候跟他见过几回,而那种下班后都能随时巧遇的机会,再也没轻易出现。
七九,到八三,四年了,我那个总会爽朗笑着非拉我上他们家吃红烧带鱼的广胜哥,现在已经是眼瞅着就四十的中年男人了……
我的手腕子也哆嗦起来,这样的想法让我心里头发凉,于是我赶紧找了个话题往别处糊弄。
“那什么……你,你现在干嘛呢?”
“啊?哦,我、我……”他又迟疑,但没敢迟疑太久,我猜他是怕我又摔筷子骂他戒心太重,最后,他在我没报什么希望等到答案时总算开了口,“……我在小学当老师呢。”
“嗬,成啊你,人民教师?”我仍旧冷笑,他呢,有些不快的看了我一眼之后,也就跟着我冷笑起来了。
我让他笑得有点毛了,然后,他后头的话就让我的发毛,变成了一种挺不是滋味的感觉。
他说,他得上班供他弟弟交学费,大学生啊,各方面花销都不少呢……家里也是,就他妈一个人在老家,街坊邻居亲戚朋友说是照顾着,可哪个乐意给你真往里头搭钱呐……这得亏那小学校有个宿舍,虽说条件差点儿吧,可终归省了房钱了,也好、这就挺好了……
他说话的时候,我就看着他的脸,他停顿的时候,我就微微错开点儿目光。他低声念叨着,低垂着睫毛,我看着他脸颊的轮廓,从鼻梁到嘴唇,越看越不知道自己看得到底是什么,想要看出来的到底是什么。
“……怎么了。”他终于让我看得不舒服了,干脆放下了筷子,他目光躲闪着问我,“你看什么呢……”
“哦。没事儿。”我干咳了一声,生硬的笑了笑,跟着再次端起酒盅来却没马上喝酒,我捏着小小的玻璃盅,眯着眼看着头发还满是潮气的史向东,沉默了片刻之后慢慢儿的张嘴出声儿了,我说,“我就看你,跟那谁有点儿像,尤其是那么一乐的时候……过去就像,现在……可就更像了啊……”
【注:后尾儿:就是尾部,末端,一条巷子的后尾儿,就是说这条巷子的最后一排院子或者最后几间房的位置。】
11
那天,到最后我也没说明白史向东到底长得像谁。他那样儿似乎是要问,却终究没有问出来。
酒醒之后我笑过自己的无聊,然而醉酒之中那了不得的发现,确实让我心里激灵了一下子。我觉着,我沉不住气了。
那之后,我没有那么简单就放过史向东,我开始主动找他,问出来他所在的学校,又知道他的宿舍在哪儿以后,我就时常在下班儿时直接去他学校门口等他。
我很乐于享受他每次送学生放学出来时候抬头瞅见我时,那一刹那的惊慌,他像是想要装作不认识我,可又有所顾虑,他猛低下头去,像是怕我跟他说话,可偷偷抬眼远远看向我这边儿的样子又像是等着我跟他说话。
我就那么靠在墙上,敞着蓝布工作服的衣襟,卷着袖口,趿拉着满是沙土的胶鞋,一边抽烟一边隔着淡淡的烟雾盯着他看。每次这时,他冲学生们摆手告别的动作就会不自然起来,然后,他会尽快的双手□口袋里,转身用更加不自然的姿势走回学校大门。
我不着急,我就那么接着等,反正我回家了也不会有什么好玩儿的事儿等着我,还不如我就这么等着他更有乐趣。
他时常在学校停留挺长时间,似乎在努力不跟我见面,可宿舍不在学校里,他终归是要走出校门的。于是,在天快黑下来的时候,我总能等到他胳膊底下夹着书本,低着头,从已经关了的大铁门旁边的小侧门走出来。
我并不说话,只是迎上前去,然后一把从他手底下抽出那几本书。
他瞪大眼看着我,我挑起一边儿嘴角冲他毫无意义的笑笑,然后捏紧了他的东西,朝他宿舍的方向抬抬下巴。
起初的几次,他被逼无奈,让我跟着他回了宿舍。我一路不怎么跟他说话,就只是跟他身后慢慢儿溜达着,直到他到了宿舍门口,一语不发低着头等我还给他书本。那时候我就会像个恩赐者一般塞给他那些对我来说其实毫无价值的破纸,并在他逃进屋里之后转身,带着放肆的笑离开。
可是,他也并非一贯顺从,也曾经有一回他受不了的拼了命说了句“还我,我回去还得备课……”,我皱眉,接着想都没想就一甩手把他的课本和备课笔记扔在他脚边了。
他用屈辱的眼光看着我,嘴唇紧紧抿着,就像是当初他受了我欺负时的表情。我看得眉头皱的更紧,然后在他带着那种屈辱弯腰捡起自己的东西,小心拂去上头的尘土后,又一把打在他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