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队的孩子们都在外头玩,一个个脸上两坨红,冻得红通通的鼻头下人均挂着一条半黄龙。斯南吸了口鼻涕,捋了捋被烫伤的舌头,滑下前杠喊了起来:“吾——回来啊——”本?应该很有气势的啦,实在发不出,只好?变成啊了。
“景生,你看着点妹妹啊。”西美?扶着龙头叮嘱:“别让她出汗,风一吹要着凉,别给她跳沙坑,棉鞋里?全是?沙子烦死人,玩一会?儿记得一起回沈叔叔家来喝点热水。对了,这块小毛巾你拿着,她要是?出了一点汗,你给她夹进领子里?,垫在背上。你自己也当心,别冻感冒了,云南一年四季都是?春——夏天是?吧?你冷不冷?”
景生看着斯南飞奔而去加入“黄龙大军”的背影,摇了摇头:“知道了嬢嬢。我不冷。”他接过?毛巾慢吞吞地往孩子堆那边走去,虽然?他更情?愿去帮主人家炒菜,但是?,唉,算了。
这个时候他还是?想?念景洪的。景洪只有很热的夏天和每天下雨不那么热的夏天。他在阿克苏才?第一次过?上秋天和冬天,穿上棉袄棉裤和棉鞋。九月底第一场沙尘暴来的时候,他趴在窗口足足看了十分?钟才?想?起来问斯南:“这就是?你说的玩不完的沙子?”
斯南把?脸压扁在窗玻璃上,呵一口气,偷偷伸舌头舔掉那白色的雾气,又?等着体?会?下一轮沙子砸在玻璃上的震动:“好?不好?玩?响不响?哗——哗——哗!砰砰砰,不用?上学!”
刮完沙尘暴,一开?门,门口堆积的沙子涌进来淹到他脚脖子。看到陈斯南嗷嗷叫着冲出去倒在沙地上打滚,那一刹,他理解了西美?的痛苦,真的很想?把?她拎起来抽十下皮带,十下好?像有点过?分?,怎么都得二十下。那夜他明明睡在上铺,却到处都摸得到细碎的沙子。听顾西美?一边收拾斯南一边追忆当年住地窝子的苦,景生忽然?觉得景洪的“破草房”、“盐巴汤”、“烂泥路”怎么也比阿克苏强一些。想?起陈斯江说的沙子一点也不好?玩,他承认,斯江说的都是?大实话。他好?像到了万春街也变蠢了。
晚上团圆饭十分?丰富,沈勇说,顾西美?家的景生是?罪人,把?整个阿克苏县上海知青家庭的待客标准都拔高了,害得他们不敢怠慢,特地各家凑钱从王三街买了半只羊,大葱炒羊肚,羊肉汤,红烧带骨羊肉,差点搞出全羊宴来,另外又?有一锅熬得雪白的肚肺汤。
景生头一回喝羊肉汤,竟也不觉得膻,一碗下肚全身暖烘烘的。西美?又?盛了一碗肠肺汤给他:“明年你回上海,让奶奶给你做,我们扬州的肠肺汤才?叫好?喝。这个真不怎么样,你给曹阿姨点面子,勉为其难随便喝一碗吧。”
曹静芝笑骂她:“端我家的碗,骂我家的汤,顾西美?侬覅面孔得来。”
这肠肺汤看着雪白,入口果然?还有点腥味,的确不如羊肉汤。景生喝了一口,默默地倒了一大勺辣椒面下去,笑得一桌人不行。孟沁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啊,曹静芝,你服气不服气?”
“都怪阿克苏的猪不行!”沈勇挺身而出为妻解难。
斯南舌头还疼,只用?羊肉汤捣了点饭囫囵吞了,转头又?去维持自己幼儿园小霸王的场子。这边大人们收拾完桌子,朱广茂回家搬电视。沈青平朱镇宁斗着嘴把?饭桌靠墙,小矮凳摆好?两排,准备集体?收看《新闻联播》。
“我们学校也有电视机看。”斯南追着朱广茂跑,小手在屏幕上比划:“可?惜是?黑白的,我外婆家有彩色电视机,比你家的大,大这么多。我舅舅买的。”
孟沁给她一个毛栗子:“嗐,陈斯南你可?以啊,四岁就知道炫耀了?朴素点啊,你外婆家在大上海,我们这是?穷乡下,不好?比。”
斯南摸摸额头:“我们乡下好?,水没有怪味道!到处都能玩儿,还会?下大雪!”
“上海也会?下大雪呀。”孟沁还没发现自己无意中就和斯南换了立场:“上海冬天能去浴室洗澡,你在乡下只好?天天脚盆里?洗屁股了哈哈哈。”
斯南一怔,想?起周阿姨带她和姐姐去过?的大浴室,叹了口气,摇摇头:“唉,不好?比。我也想?去浴室,那么大的池子,可?以游来游去。”
孟沁见她小人儿说大人话,笑弯了腰,揉了揉她一头乱毛:“元旦我要去县里?浴室洗澡,把?你带上,去不去?”
“要钱吗?”斯南眼珠子一转,问道:“不要钱我就给孟阿姨点面子,勉什么什么随便去一趟吧。”
一屋子人哄堂大笑。
——
《新闻联播》如期而至。斯南一看,跑到最前头指着播音员的脸:“注意!请注意,你们看这个人像我爸爸!”被沈青平押回小矮凳上,她还向左邻右舍求证:“大表哥,你看像不像?”“星星姐姐,是?不是?很像?”又?扭头问姆妈:“爸爸!爸爸上电视了。”
顾西美?手下织着围巾,膝盖一抬把?她顶回去:“嘘,就你在咋呼,安静,你爸有这么好?看,我笑都笑醒了。这是?赵忠祥,中央电视台的播音员。”
曹静芝也在织毛衣,闻言感叹道:“他们这一辈哪认识啊。赵忠祥进中央台的时候才?17岁!真没想?到他声音好?听人也长得这么俊。”
沈勇拎了热水瓶给大家添了茶,笑着说:“赵忠祥是?五九年选去北京的,全国第二个播音员。全国第一个播音员沈力,是?苏州吴江人,跟我外婆老家只隔了一条马路,说起来我也算她五房外的小表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