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默默地看着伏在她面前哭泣的李哲,嘴角勾起,露出一抹似嘲弄又似怜悯的笑意。伸出手,她抬起李哲的头,声音低缓:“怎么还能再象孩子一样哭呢?尤其是这般年纪,在这些支持你的臣子面前,岂可做此稚子之态?”
李哲又慌又怕,一时无法作答,只能怔怔地仰望着武则天。武则天却是突然松手,放开了李哲,霍然起身,苍老的身体挺得笔直,目光如电,冷冷问道:“张柬之,你现在可是逼朕吗?这就是你的忠心为国,这就是你的为臣之道吗?深夜闯禁,逼朕传位于太子,你还真是朕的好臣子,大周的好相公啊”
这一番斥问,若是对着李哲说,李哲早就吓得魂不附体,伏地求饶。可张柬之却只是垂下头静默片刻,便又抬起头来,沉声道:“圣人,非是臣等欲迫圣人传于于太子殿下,实是如今天下归心,皆盼太子殿下接任大宝,重振天朝声威”
“天下归心?天朝声威?”武则天冷笑出声:“张柬之,你所说的天朝,所说的天下,到底是大周还是大唐啊?你张柬之,又到底是做的大周的官还是大唐的官啊?”
终是有无奈这一声喝问,满含怒意。武则天怒视着张柬之,眼中怒意滔天:“张柬之,你可还记得是谁亲点了你中进士?又是谁授你官职,提拔你成了今日大周之相的吗?如今,你居然反朕?”张柬之垂目,徐徐跪倒在地:“圣人之恩,臣一日不敢忘怀正因受圣人如此大恩,臣才日夜忧心,深恐圣人为奸佞蒙蔽神目,使我百姓遭难,社稷危之。至于,圣人所说臣忠的是大唐还是大周……”抬起头来,他迎着武则天的目光坦然道:“臣生时是大唐人,做的是大周的官。可圣人您,您的帝位又何偿不是传自大唐的高宗皇帝?如今再传至圣人您的儿子,高宗皇帝之子又有何不可?”“好、好、好……”一连断喝数声,武则天抬起头来,目光缓缓至李显身后诸人身上扫过,每看一个,便是一声冷笑。“李多祚?你乃异族为官,朝中多有异声,可,这许多年来朕可曾委屈过你半分?”李多祚垂下眼帘,退后一步,不敢应答。武则天便把目光转向他身边的李湛:“李湛,李义府之子你李家荣华富贵,何人所赐?朕可是对你们李家不薄啊你今日居然也来反朕?”李湛面现羞色,唯能伏首道:“臣儿护驾心切,擅闯宫禁,实是死罪。”却不提逼宫之事。武则天冷笑一声,又把目光转向崔玄暐:“崔卿,你至出仕,朕就委你于重任,一直信任有加,没想到今也来反朕……”崔玄暐垂眉,深施一礼,恭声道:“臣今日于此,正是为报圣人大恩。”武则天冷笑出声,却奇怪地并没有反驳他的话。只是沉声冷喝:“朕今日倦了,尔等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张柬之抬眼偷瞄了一眼,忽然起身向后退出。诸人大惑,正欲随在其后,他却已于殿前停住脚步。朗声道:“公主、上官女史,二位已经到了啊”李元虽是站在太平二人身后,却能清楚地感觉到张柬之这一句说出之后两人心神大震,就连身形都为之一颤。殿内一片死样的静寂里,武皇有些发颤的声音传出:“令月,婉儿,真是你们吗?”太平的手颤抖着,却到底还是仰起头来,轻应一声:“阿母,女儿来请求了。”上官婉儿见太平举步而入,更显惶惑之色。茫然回头,回眸望着通往前殿的甬道。重重纱幔后,一片沉沉暗影。她低声轻叹,这才拢了拢衣袖,整理完衣襟,举步而入。李元略一迟疑,还是悄然走了进去,只是却远远地并没有靠近。还好她本就穿着宫人的衣饰,又半垂了头极尽低调,殿中所有的人都以为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宫人,并未加以留意。不知是不是这次较之前站得近了些,她偷眼瞧去,居然隐约觉得武皇发上有些微花白,脸上皱纹也似更深了几分,连双目都有些陷了下去。虽然心中惊疑,可到底不敢多看。她垂下头去,只听得武皇轻笑了一声:“好、好……我武曌手掌乾坤近五十载,没想到到头来,反我的居然是我最亲近之人……”虽然没有看武皇的神情,可听着这满是哀伤的声音,李元却也知武皇是真的伤了心。之前被众大臣相逼,她不过是动气。可这会儿见了太平与上官婉儿才真是心痛难当。自武皇登基为帝后,身边最亲近的人除了之前的薛怀义、张氏兄弟之后,就属太平与上官婉儿了。一个是最宠爱的女儿,一个是最倚重的助手,皆是半女半友,最得她心。可是到现在,才知道……“令月,除了你还有谁?难道连你四哥也……”没有继续问下去,武则天嘶声大笑,笑着笑着,头却渐渐垂了下去。太平咬了咬唇,突然转过身瞪着张柬之,沉声喝道:“尔等先出去候着,没有吩咐不得入内。”崔玄暐上前一步张口欲言,张柬之却已经一把拉住他的袖子,深施一礼,先行退出。见张柬之这回是真的退出了,诸人亦后退出去,李哲茫然地看看周遭,又看看根本就没有看着他的武则天,悄悄爬起身来退了出去。李元偷眼瞧着,只见伯父出了内殿长生殿,就直接往前面的集仙殿而去,似乎想就此离开。只是才走几步,就被李湛一把拉住。笑道:“殿下意欲往何处去?此时此刻,殿下还有他处可去吗?”李哲沉着脸,甩开李湛的手:“尔等何故欺我?累我成了不忠不孝之人”李湛闻言,哼了一声却没有回应。反是张柬之回过头来沉声道:“殿下,不管如何,此时此刻,不论是您还是吾等甚至是圣人,都已经没了退路。就是想退,外面那数万将士又岂能答应?”最后这一句,他说得大声,就连殿中的武则天也听得清清楚楚。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殿外,虽然眼角尤带一抹泪痕,可神情阴沉冷诮根本就不似曾经哭过。“行棋至此,退无可退,张柬之果然够毒,竟行如此险招。”转目望向太平,她淡淡问道:“心虚了?后悔了?”太平垂下眼帘,沉默许久,才道:“女儿是心虚,却不曾后悔。今日张氏兄弟不死,他日女儿必受其害。今夜所为,女儿但为自保”“自保?好一句自保”武则天似笑非笑地看着太平,直到太平撑不住移开目光,她才敛去笑意,又过了会儿,才温言问道:“他兄弟二人去得可还痛快?人既死了,就不要再作践他们了……”李元心中一跳,把头垂得更低,自然不会傻乎乎地上前去说张氏兄弟被枭首示众。转过目光,武则天突然伸出手抚向上官婉儿的头。上官婉儿身体一震,却仍跪伏在榻前不曾挪开半分。手指轻轻抚过上官婉儿额前的那朵红梅,武则天微微一笑,温言道:“婉儿,你随我多年,也算是得罪过不少人。如今为自己谋了后路,我亦为你心安……”上官婉儿闻言,伏在武则天膝前,只是垂泪不语。武则天低声一叹,幽幽道:“婉儿,取笔墨来,为朕拟旨制诰。”身形一震,李元抬起头来,紧张地望着开始忙碌的太平与上官婉儿,压不下内心激荡。“今……”才念了一个字,武则天便一声苦笑:“何必这样急切?早晚还不是要交付于他的吗?”虽然声音沉稳,却仍显难言的怅然之意。太平垂眉,未曾接话,反倒回过身来,走近李元,搭着她的肩温言道:“元元,天已经快亮了,你此刻便出宫回相王府去吧想来四哥也等得心急了,你只告诉他一切安好便是。”李元点头,忍不住又抬头去看那头正沉声念出诏书大致内容的武则天:“姑母,我想问……”轻轻摇了摇头,太平阻住她要说出口的话:“元元,有什么事以后再说,今夜不宜再多说别的。”李元会意,只得施礼,带了秋眉和朝光退出。走出殿外,就看到听到殿中动静,难掩喜色的诸大臣,还有仍是一脸茫然之色的李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