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笑没说什么,直起腰在附近草皮的洒水器上冲净双手,一回头,和李思齐不偏不倚相互对望;他抱胸站着,表情复杂难解,退去了轻佻,眼神炯利,充满审视的意味。或许不常见到他这般严肃神情,她愕然不动,直到有人来唤他进屋换装,他终于掉头离开。
经此一望,她开始心不在焉,说不上来的不安令她没有方向地到处踱步,深秋的风带着寒意摩挲手臂,她心神未能获得清凉,只感到四肢充斥无以名之的躁动;有人高声唤她新郎新娘已就定位,她慢吞吞走近摄影机,动手调整脚架高度。她必须抬起头指示正确摆姿,颈部却异常僵硬,十指尖莫名冰凉;她吩咐助理将反光板移动位置,终于将视线对准了新人;她告诫自己,面色保持平常不许有异,再忍耐一阵,今天的工作就快结束了。
她放松脸颊,想象自己在摄影棚对应着陌生男女,她勉力弯起嘴角泛出职业化笑容,指示他们一站一坐;但李思齐是个差劲的模特儿,他又接了通电话,不掩火爆脾气,要对方不必解释,如果条件没谈成,明天不用到公司见他云云。讲了五分多钟才结束,还毫无歉意,他吊儿郎当屈起一脚倚柱站着,两手插在裤口袋里,领带且是松歪的,一脸似笑非笑,只差没叼根烟,以帅气颓废男之姿拍起酒品广告。
魏家珍一手托腮,打了个呵欠,眼神放空。这对新人活像被临时凑和的演员。梁茉莉耐住愠意,纠正姿态的话一脱口,竟含着颤音,她勉强连拍数张,脑门一阵收缩,突然看不清前方景物,她慌忙说了声对不起,转身弯下腰捂住口鼻。
一阵安静,没有人知道她在磨蹭什么,大家都在无声等待着,只有李思齐擅自离开花棚,进屋片刻,出来时手上多了盒面纸。他无视众人困惑的目光,走到梁茉莉身旁屈蹲下来,连抽了大把面纸直接往她鼻端塞住,顺手替她檫拭指缝间的血迹。梁茉莉困窘不堪,只瞥了他一眼,默然顶住那团面纸,苦思着如何收场。他低声道:「你得到医院去,三番两次这样一定有问题,不听话我就押着你去。」接着他起身高喊:「收工了!摄影师不舒服,改天再拍吧!」
小真紧张地挨近她,乍见她手上一坨染红的白纸,惊讶得说不出话。
没有人说得出话来,在各自揣想中一一收拾散场,助理们搀扶着魏家珍回屋更衣,范明萱获悉后从屋里快步迈出,扶起梁茉莉道:「走吧,我送你去医院,小真先回店里。」
「不要紧的,只是小事——」她摇头婉拒。
「走吧!」不由分说,范明萱强势拉着她搭上停在车道上的越野车。
「对不起,耽误了你们。」在车上,她又再度懊恼致歉。
「不用抱歉,照片什么时候拍都可以。不过那像伙挺紧张的,非要我带你上医院检查,你非得去这一趟不可。」
「那家伙?」
「李思齐啊!」范明萱按下车窗,点了根烟。「不过他说得没错,凡事小心点好,他平时看起来大而化之,其实挺谨慎的。家珍说他做奸商当之无愧,表面吃了亏,其实根本不知占了多少便宜,用在感情上也是;不过我个人认为,太算计的结里往往是一场空,感情这种东西论起输赢就注定是输家,你觉得呢?」
这席走了岔的话太难回应,不管怎么解读都仿佛是针对她,她干脆撇清:「我和李先生不熟一」
「啊,抱歉我忘了。咦!你们不熟?」范明萱疑惑地桃眉。「怎么他知道你有流鼻血的毛病呀?」
她伤神地闭上眼,虚弱地回答:「大概口误吧。」
「或许吧,他今天快被公司那个业务经理烦透了。」
她不再应声,只感到匪夷所思。这对新人一位心不在焉,一位满不在乎,她已失去应对的分寸;她又多抽了几张面纸,塞住尚未完全止血的鼻孔。啊,她忍不住哀叹——意外真是没完没了。
车子保持稳定的龟速穿街绕巷已有四十分钟了,司机从后照镜探视李思齐,后者偶尔抬眼看一看窗外,多半在审阅膝上堆迭的文件资料,或接听手机,神态并不急切。前方十公尺处已届路口,红灯就要亮起,他忍不住开口问:「快要红灯了,人转弯看不见了,还要继续跟吗?」
李思齐抬起头张望一眼人行道,颔首道:「不跟了,转弯后找个方便的地方停车,请她上车。」
司机应一声,急速转弯后,切进一个刚好空下的路边车位,停好后便下车。
李思齐向左挪移出空位,稍事等候,不久,右侧门被霍然打开,梁茉莉怒气冲天钻进车厢,三只满满的购物纸袋挤放在脚前,转头对他怒目而视。「你跟踪我?」
「不算跟踪,想等你好好购物完再和你聊聊。」他从容不迫地回答。
「聊什么?」她防卫地问。
「把医院的检查报告给我。」他伸出手。
她至为讶异。原来他一路从婚纱店跟到医院,再尾随她步行购物,到底用意何在?
脱口就要责备,只见他不苟言笑,表情有不容违逆的严峻,她不再作声,乖顺地从背袋里取出医院的检验报告单放在他手上。他展开细阅,过了一会儿,他眉头放松,露出笑容,将报告单交还她。「所以确定没事?」
「没事。」
「知道原因吗?」
「医生不清楚,只说不用担心,不是什么并发症。」
「什么时候开始的?」
「……在婚纱店遇见你那时候开始。」
他安静地注视她,她面无表情,望向窗外。「我可以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