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妈在贾母处,骤然见了位有些眼熟但想不起的夫人,不由就是一怔。
还是宝钗记性好,过目不忘,悄悄提醒薛姨妈道:“这是那位贾大人的夫人。”在贾家,说起‘那位贾大人’就是贾雨村,此人擅钻营,仗着同姓贾与几分才学,跟贾政关系不错,贾政还拜托过他提点贾宝玉读书。
就因提点宝玉读书这件事,他成为了贾宝玉口中记恨的‘大禄蠹’之一。
也因着贾政的关系,贾雨村也就攀上了王子腾,他夫人也在这两府走动过奉承女眷,跟薛姨妈母女有过一面之缘。
此时薛姨妈便对着贾雨村夫人颔首致意,没怎么热络搭话——听说贾雨村的官职也被免了,那就没啥好说的了。
而此时,香菱因跟在薛姨妈母女后,自然要上来见过各位夫人。
待走到贾雨村夫人面前时,只见她忽然一声惊呼,看定香菱的脸,似乎是失魂落魄下脱口而出一般:“小姐……”
她这句称呼一出,薛姨妈母女都懵了。
而早就知道实情的黛玉和贾母,也被这种浑然天成找不出破绽的演技惊了一下。
这事儿说来也简单。
卫刃找到了贾雨村,让他的夫人出面去认香菱——都不用许给什么好处,卫刃只是冷然告诉他,这件事若是办不好,他当年乱判的薛蟠杀人,强买香菱这桩案子,第二日就会送到皇上跟前。
皇
上刚废了王子腾一家子,若是看到这为了王子腾面子乱判的杀人案,贾雨村是什么下场可想而知。
于是还在京城盘桓的贾雨村吓得肝胆俱裂,连忙答应下来,又说不敢再京城逗留求谋职,只求卫将军放过他,他必然让夫人把这件事办的妥妥的。还跟卫刃连连承诺,他认识甄士隐夫人,也知道他们住处旧址,回到金陵去,必然打听了来,再派人上京送信。
如此,才有了贾雨村夫人在这里的倾情表演:实在不能不用心,要是演不好,丈夫就没了。
此时她泪眼婆娑,一把抓住香菱的手:“小姐,你怎么在这府里,这些年,你都去了哪儿啊?”
早从黛玉这里知道实情的贾母,适时递上一句话:“贾夫人,你这是怎么了?香菱这丫头,是薛家姨太太上京时候买的人,如何是你家的小姐?你怕是认错了人吧。”
贾雨村夫人暂时放开香菱,只对着贾母抽泣道:“史太君有所不知,我家老爷是寒门世子,我出身也是不好,从前只是金陵一乡绅富户甄家的婢女,原名娇杏的。”
“当年甄家老爷也曾资助过我们老爷进京赶考做官,后来老爷考取了功名便回甄家提了亲事。”
娇杏再回头看一眼香菱,眼泪汪汪道:“史太君,我那旧主甄家老爷与夫人最是乐善好施的人物,偏生一生无子,只人到中年才得了一个小姐,生的玉雪可爱,尤其是眉心
有一点米粒大小的胭脂痣最好看。”
“偏生小姐五岁那年,在元宵节上,被那糊涂的家下人抱出去玩,就被拐子拐了去,从此后再无音讯。可怜甄家老爷为此都疯迷了跟着僧道出家去了。”娇杏又转头拉起了香菱:“小姐,你好生可怜,怎么就叫人拐去了呢!”
且说这些人里,最震惊的无过香菱了。
幼年被拐走,小时候的事情具体的家与父母她俱是记不清,但她是知道自己不是拐子的亲女儿,只是从小被他打怕了的,凡人问都不敢说,只当自己命苦。今日却骤然被人认了出来,听眼前这位陌生的夫人,说起自己的亲生父母。
原来,我有姓吗?原来我是姓甄吗?
香菱反手握住娇杏的手,连声问道:“那我叫什么?我叫什么名字?”自从被拐子拐了去,她就被乱起了好几个名字,都是那拐子想着官宦人家喜欢的丫头名就随便起一个要卖她。
直到到了薛家,宝钗给她起名叫香菱,才一直这么叫下来。
原本贾家人人说起她都只是道:“是时常说起临上京时买的,为她打人命官司的那个小丫头子么?”[1]
娇杏看着她,虽说此时绝大部分在做戏,是为了贾雨村而哭的,但看着香菱苍白的脸,到底也触动了些情肠,她轻声道:“英莲,你叫英莲。英气的英,莲花的莲,这是甄家老爷想了好久的名字。”
香菱眼前一片模糊,只觉得
什么也看不清了,脑子也嗡嗡不止。
直到觉得一双手轻轻牵着自己,让她坐下来,又递给她一块手帕,她才下意识接过来抹掉眼前的泪水。
她抬眼看着面前给她递了帕子的黛玉,脑子混沌还是叫的原本的称呼:“林姑娘……林姑娘,其实我是叫英莲的。”
一句话把黛玉的泪也惹了下来。
贾母虽是早就知情,但年老之人,看这种生离死别的事儿也是伤怀,不由也跟着掉了几滴眼泪。
整个屋里,就只剩薛姨妈母女,是震惊的不得了。
薛姨妈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香菱找到出身,这也是喜事一桩……”
娇杏可是带着任务来的,哪里能让薛姨妈先开口乱了她的大事,立刻就接话道:“薛太太说的没错,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小姐,前几年我们回金陵的时候,还去拜访过夫人呢,她现如今借住在你外祖家中。”
“我们夫妇近来正好要回祖籍去,小姐放心,我必然把你安安全全送到夫人手里,叫你们母女团聚!”
薛姨妈惊了:怎么,这就要把人带走?等等,香菱是我们家花银子买的,是我儿薛蟠的妾室啊!
于是她开口:“贾夫人,这……”
娇杏再次打断施法:“薛太太只管放心,我以性命担保起誓,必然将英莲小姐好好送回去,否则就叫我不得好死。”
这沉重的誓言,把薛姨妈震了个五迷三道,立刻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倒是薛宝
钗素来是个沉静的,看着贾雨村夫人立时就要带走人样子,便沉声道:“贾夫人为了旧日恩主的心情我们自然是了解的。只是我们家买香菱签了卖身契的时候,并不知道她是乡绅家的小姐,只当是贫寒人家没有活路卖儿卖女。”
薛姨妈这才回过神来:“正是,正是。这不我也看香菱好,还开脸叫她给我儿子做了妾。”
娇杏似乎被这些变故弄愣了,随即放声大哭起来,抱着香菱哭的肝肠寸断,一会儿哭“我可怜的小姐”,一会儿哭“天杀的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