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万籁俱寂,陡峭的山路上只听得到雪花落地的簌簌声,如果你仔细听,还能依稀听到鞋底踩在雪地上嘎吱嘎吱的声音,一个重一点,一个轻一点,沉重的脚步声是一个男人的,他黑衣黑裤,头上肩上落满积雪,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孩子穿着藏青色的羽绒服,鼓鼓囊囊的像个小棉花包,他们身后跟着一个娇小的女人,穿着纯白色羽绒服,斜挎着一只皮包,每踩出一个雪坑都要抬高腿才能走出来,一道坡走得小心翼翼摇摇晃晃,男人抱着孩子走了一段路回头,发现女人已经被甩在后面了,她不急,也不抱怨,只专心致志盯着脚下的路,跨过一个坑,再绕过一块石头,抬头看向男人的时候竟然还带着胜利者的微笑,红红的小嘴咧开,露出皎洁如玉的小虎牙,光洁的额头舒展,嗯,怎么看怎么顺眼,除了……男人冷着脸扫过她发间的银杏叶片,慢慢皱起了眉头,“走快点!”
女人莫名其妙,但这狗男人一向喜怒无常,在车上还好好的,说什么二十九块八,可等她醒了又阴沉着脸不高兴了,跟他说话像聋了似的,她睡着了也能得罪他?
她趁他背过身去的时候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就专注脚下的路了,可不一会儿就听到前面擦擦擦的脚步声急匆匆冲过来,一把拉住她的手把她拽过去,她一个趔趄撞进他怀里,苦涩的烟草气息混合着他独有的干燥而温暖的味道扑面而来,“让你快点走!磨磨蹭蹭的,都几点了?”他紧紧攥着她的手不放,掌心滚烫的温度传递到她冰冷的指尖,
夜幕下,高大的男人左手抱着一个熟睡的孩子,右手牵着一个娇小的女人,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女人踉踉跄跄地被他拖着,呼啸的北风吹起她鬓边的头发,发丝飞扬犹如黑色的火焰,“你慢一点啊!我走不动了!”她皱着眉不高兴地抱怨,可男人却无动于衷,
“周荣……你说……”她气喘吁吁地跟在男人身后,“等一下……见到你妈……我怎么叫她?”
周荣头都不回,“你想叫什么叫什么,反正我儿子叫奶奶就行。”
“那我……我算什么?”赵小柔也没不高兴,她只是眉头紧锁认真地思索着,她确实不知道自己算什么,
小宝是非婚生子,都不姓周,姓赵,这要怎么和周荣的母亲解释?还有她和周荣纠缠了这么多年,说出去都让人笑掉大牙,两个快四十岁的八零年代初生人比现在年轻人都新潮,没结婚没恋爱就生了个孩子出来!
“戒指手镯都不要,谁知道你算什么,反正我和我妈该给的都给了,我妈一辈子就攒了这么一个好东西,还是她出嫁的时候我外婆给的,就被你随便包个破手绢扔回来了,你不是敬重老人吗?骆平年的妈给你就收着,我妈给你就不要,反正选择权在你手上,等下爱叫啥叫啥,我不是说了吗?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周荣嘴里逼逼赖赖,可手下是半分劲儿不松,赵小柔也意识到了,甩开他的手扶着膝盖站在原地喘气,“那……那你拽着我干嘛?”
周荣回过头沉着脸,上下打量着气喘吁吁的赵小柔,现在看又不觉得顺眼了,头发上的银杏叶发夹在夜色中泛着柔美的光泽,质量是好啊,怎么甩都不掉,还有腕上的佛珠,鬼里鬼气的,这么多年还泛着幽幽红光,这女人真是怎么看怎么讨厌,怎么看怎么碍眼!他越想眼神越冷,抬腕看一下表,
“我拽着你让你快点走!你不睡不要紧,我妈还要睡觉呢!”
赵小柔喘匀气儿站起身,小脸蛋红扑扑的,叉着腰毫不客气地怼他:“礼物是礼物,承诺是承诺,收了你的戒指和你母亲的玉镯子就是要做你的妻子,我可不像某些人那么随便,那么不负信任,没看清自己的心意之前我不会给出任何承诺!”
呦呵,今年又开始流行看清心意了?周荣还真想回去翻翻黄历,这是被陈锋洗过脑了?谁知道两个人背着他都商量了些啥,卿卿我我的,他今天要是不上去,这俩人得热火朝天到什么地步?他站在楼下抽烟,风雪间一夜白头,迎宾问了好几次他要不要上去,他往楼上看,包房灯火通明,他第一次觉得胆怯,怕上去看到的东西让一切都无法挽回,可他还是上去了,看到的场景那可真是刺激啊,奸夫淫妇!
“随便你,还看清心意,我还要看清心意呢!追我的女人都从这儿排到上海了!我警告你可别太嚣张,等我真要结婚了你哭都来不及!”
周荣紧紧抱着儿子,嘴巴像点了炮仗似的不间断输出,赵小柔看着他嘴唇一张一合一张一合,真想拿针给他缝起来!
“结去吧你!我倒要看看哪个不长眼的女人肯嫁给你这种渣男!”
赵小柔也生气了,铆足了劲儿可声音还是又细又小,她知道自己没什么威慑力,所以小腿绷得直直的,气势汹汹地从周荣身边冲过去,擦肩而过的时候狠狠撞了他一下,
周荣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张着嘴,眼睛瞪得圆圆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直到被狠狠撞了一下才回过味儿来,
“你说什么?你有本事再说一遍?行啊赵小柔,有陈锋给你撑腰了是吧?啊?”
赵小柔冲在他前面,听他这么一说停下来,片刻后缓缓转过头,圆圆的小脸挂着妩媚的笑容,她很少有这种表情,即便在床上被他折腾得骨头架子都散了,连勾勾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也最多只是泪眼婆娑地咬住他的肩膀……
她什么时候学会这种表情的?眉梢眼尾透着一股子媚态,殷红的小嘴张开,幽幽柔柔地说道:
“对啊,陈锋很好,很温柔,很绅士,我为什么不能喜欢他?你能娶别的女人,我就不能嫁给别的男人?”
好,好啊!周荣气极反笑,对赵小柔点点头,“看不出来,真看不出来,可以啊赵小柔,移情别恋是你说的,以后我要是有别人了你可别后悔!”
“放心,谁后悔谁是狗!”赵小柔收起从电视剧里学来的“坏女人”表情,又恢复了郑重其事的严肃表情,
她看着周荣的笑容,他有很多种笑,但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对她只有两种笑,想要了就是轻佻地笑,眼神灼灼地摩挲揉捏她的腰臀,贴在她耳边说一些旁人绝对想象不出会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下流的话,要么就是像现在这样生气地笑,反正他永远不会像陈锋那样尊重她的意见,全神贯注地倾听她说话,
她这样想着,心中怒火熊熊燃烧,小脑瓜一转又想出一个绝妙的坏主意,决心再狠狠踩周荣两脚,于是她嘴角上扬,咧出一个坏笑,
“不过一年十个是有些痴心妄想了,要想可持续发展的话我劝你悠着点,否则人家小姑娘嫌弃你年纪大不中用,多伤自尊呐……”
说完她扬起下巴冷哼一声,双手抱胸头都不回地往前走,可走着走着就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了,只能板着面孔回头,看向站在原地眼神要杀人的周荣,“看什么看?带路!”
周荣这时才迈步向前,死死钉着赵小柔的脸从她身旁走过,走到她前面好几米才收回目光,把儿子呲溜下来的身体往上抱一抱,再不等她,迈着大步向前冲……
周荣的母亲柳娟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也没想到儿子下午走了晚上又回来了,所以洗洗涮涮好就早早睡下了,可睡着睡着就觉得不踏实,睡一会儿醒一会儿,迷迷糊糊间听到院门儿开了,咣的一声,她以为是做梦,可又听到孩子奶声奶气地说话,她一个激灵就醒了,腾的一下坐起身,掀开被子,连件衣服都没披就冲出房间,
小小的平房,她一开门就看到厅里站了个小娃娃,穿得跟个棉花包似的,正好奇地环顾四周,听到她出来了,呲溜一下就躲到周荣腿后,只探个小脑袋出来,腼腆地笑着不说话,
“叫奶奶。”她听到儿子低沉的声音,再抬头看他,阴沉着脸,看出来情绪不太好,但孩子没那么多弯弯绕,听到爸爸的指令,当即像上了发条一样朗朗开口:“奶奶好!奶奶新年好!奶奶新年快乐!”
“诶!我的乖孙子啊!”柳老太太这辈子都没这么开心过,一把将孩子揽在怀里,死死抱着不撒手,一下一下拍着他柔软的小身体,心里给祖宗八辈儿都磕了个遍,激动得涕泗横流。
柳娟抱着大孙子陶醉了好一会儿才稍稍回神,她蹲在客厅中间,视线刚好对着院门,雪停了,可院门还大敞着,怎么看怎么怪异,再抬头看看儿子阴沉的脸,顿时也明白了个八九不离十。
“荣啊,这……你这……”她仰头看看周荣又看看院门,意思是我儿媳妇呢?
周荣转身背对她,仰头长叹一口气,侧脸看向院门外,后槽牙都快咬碎了,插在裤兜里的手紧紧攥成拳头,最终一脚踏出房门,大步流星地冲到院子外头去了,
柳娟抱着孩子,心脏咚咚咚跳个不停,支着脖子朝院门外张望,
“妈妈又生爸爸的气了。”小宝站在奶奶怀里,仰着小脸跟奶奶打小报告,“妈妈每次生气,爸爸就哄妈妈,哄好了又惹妈妈生气。”
“唉……”柳娟长叹一口气,想起那个被儿子惹得嚎啕大哭的小丫头,那是她唯一一次见儿子和女孩儿说话,嘴巴一张,两句话就把人家弄哭了,
“嗯,你爸从小就这样,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改不了喽!”
看了一会儿,柳娟怕孙子冻着,刚想把他带到屋里暖和暖和,就看到儿子拽着一个小丫头气冲冲地回来了,小丫头个子很矮,皮肤白白的,像雪一样白,还穿着白色的羽绒服,脸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眼睛里头全是眼泪,鼻尖红通通的,嘴角瘪着,想哭又强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