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熟悉的声音,龙禹挪了下脑袋,看到赵志豪正攀在里间门口,脸冲着那个浑身戾气的年轻人,也有点动怒。
“我刚刚已经说过了,他现在身体素质极差,抵抗力为零,谁让你们外面的人一茬一茬地来找他,来看他几次他就好了吗?带些脏东西进来你怪谁?”
“你什么态度?你牛批什么?不知道的以为你才是教授呢?周鹏为什么不来?”
“这种情况不需要我老师来。”
……
龙禹的记忆回笼。
临近二次手术,父母和赵志豪都说过要来看他,医院这边也说过周鹏也会来看看他的情况。
他不是像周鹏的学生说的,跟外面的人接触多了,其实来看他的没几个人;他甚至鲜少离开医疗中心,特别寸的是,他就是下午散完步进电梯的时候晕的。
特别平静地走路,按电梯,然后进入一个窒息的梦,他醒来好像所有精神、能量还有情绪都抽空了。
乃至于说好的周大教授过来,实际只派了个学生过来,龙禹都不是很想问责。
门口的两个人还在吵。
赵志豪企图弄清楚龙禹晕倒的原因,那个周鹏的学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重复“数据说没事”,随后便留下一句“你不是专业的我跟你说不明白”便把白大褂丢在桌子上拂袖而去。
赵志豪对着他的背影骂了几句没素质,又匆忙穿上那件白大褂往里走。
他一边说话一边系扣子,“龙龙,感觉怎么样?”
龙禹清楚地记得,前几天赵志豪说要来看他时,他是及其感动的,现在心情却没什么波动,看着赵志豪担忧的神色,他甚至还产生了点“何必呢”的荒诞感。
好像他的所有感觉、精神、情绪都还停留在那个带着难闻水汽又喘不过气的梦里。
“buddy”赵志豪逗他,“你见到我就摆这张脸?我远渡重洋来看你可是花了两个月的工资哈。”
龙禹没说话,他感觉自己接收信息很慢。
赵志豪神色严肃起来,“身体不舒服?”
龙禹迟钝地眨了下眼睛,“没事。”
他像个卡顿的机器人陪朋友聊天,远道而来的、许久未见的朋友被他这副样子弄得意兴阑珊。
龙禹有点愧疚,但是他没有能力改变自己。
不一会儿,聊累的朋友接了个电话,进来对龙禹说:“龙龙,你妈给我打电话了,说明天不能按时来。龙叔没坐过那么长的航班,时间长了有点受不了,他们改了后天的票。”
龙禹心里一刺。
“你那什么眼神?”赵志豪举着手机说,“没跟他们说你晕倒的事。”
龙禹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把一只手臂抬起来,病号服的袖子遮住自己的眼睛。
他想起刚才的梦,说:“志豪,我想起以前看过的一个科幻小说。”
赵志豪看了他一眼,警惕地问是什么科幻小说。
龙禹缓慢地朝里转了半个身位,背对着赵志豪说话,“有个人溺水成了植物人,他在床上躺了二十五年,后来人们识别到他的脑电波,发现他的脑子里每时每刻都在重复溺水的感觉,水流进他的身体就像实心的一样。”
“这不是恐怖小说吗?”赵志豪听着都觉得窒息,他又问,“龙龙,你真没事儿吧?”
龙禹没说话。
可能是出于赵志豪还年轻,可能是龙禹终归是乐观坚强的,可能是刚才那个没素质的高材生信誓旦旦的保证。
他年少时只觉得龙禹生得好,会投胎,命好极了;可是后来知道更多的事,才觉得这位朋友的生活就是华丽的袍子爬满了虱子。总之,赵志豪只以为那是龙禹人生中若干个坎里其中的一个;即使现在很丧,但龙禹必然是百毒不侵的。
但那也是赵志豪人生中最后悔的瞬间之一。
那天夜半,他在酒店接到电话,说工作人员在医疗中心前面的河里发现了龙禹,红脸高个子的白人保安描述:那条河的水很浅,但是他就俯卧在里面,把脸埋在水里,不抬头也不咳嗽。
赵志豪进加护病房时,龙禹正戴着吸氧面罩,一群人正围着他,好像他是个临终的大人物。
赵志豪一点也挤不进去。
吴绮娜行色匆匆地跑来,赶走了守着的工作人员,赵志豪才得以挤进去看看他的朋友。
龙禹苍白得像张纸,他意识到给大家添了麻烦,才抱歉地笑笑,“吴总。”
氧气面罩从边缘很缓慢地爬上一层水雾。
吴绮娜缓缓坐在病床前,她穿着柔软的家居服,脸上终于能看出一些岁月的痕迹,却比以前更像长辈,“心情不好?”
“身体不好。”龙禹艰难地笑了一下,转眼扫了扫围着病床的那些仪器,高大的机械怪物一样包围着他,他栗色的眼睛又湿又亮,重复了一遍,“身体不舒服。”
说完,他的眼泪就滚下来了,好像他就真的是疼哭了的;其实不太疼了,身体好像成了别人的身体,龙禹能感受到的是麻木,扯着,心脏好像没有在为自己工作,肺也变得像个怎么吹也充不了气的劣质气球。
从赵志豪的视角,龙禹就像在讲刚才那个恐怖科幻故事一样,只是这次他怕别人听不懂,很直白地重复:“阿姨,身体很不舒服。”
他在求救。
吴绮娜没说话,手指却紧捏着腿。
龙禹又说:“阿姨,对不起,我好像坚持不下去,我好像有预感——好像情况比以前更差——这真的是正常的吗?这不正常吧。”他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什么,气促地问:“我爸妈知道吗?我爸妈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