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遵循旧制,正月十五前后各放假一日,共三日。这三日敕许弛禁,谓之放夜。百姓沿街搭起竹棚,结锦绮,挂花灯,人们手中提灯逛灯会、游市集,热闹更甚于白昼。
登上高楼从皇都上空俯瞰,布满花灯的街道仿佛城中游动着一条条金龙,闪烁的灯火是粼粼金甲,在百姓的照耀下骨肉鲜活。数条金龙依附皇城街道规划向着禁宫的方向收拢,如同百川归于巨海,拱卫九重宫阙。
富豪显贵如何能放过在平民百姓间彰显财力的机会,接连三日庆典都有人在街头斗灯、斗烟花,极尽奢华,争奇斗艳,围观者无不直呼大饱眼福。
小王爷赵青炜专程来找阿毛一起去看灯,正是爱热闹的年纪,寻个志趣相投的玩伴,一同投入这场盛会才有意思。
赵青炜的身份摆在那儿,一个母亲出身不高不受荣宠的皇子,身在禁宫,无法像平民百姓一样随意与人往来,而那些趋炎附势唯利是图之辈巴结不到他头上,注定不会有什么朋友。
班贺师父还在世时,曾带阿毛入宫,两个年纪相仿的孩子玩到一起再容易不过,他成了赵青炜少有的朋友之一。以至于现如今赵青炜出宫建府,成了一府之主,仍是愿意来找阿毛玩。
大人们各有各的忧思,却不妨碍孩子们撒欢,班贺没有阻止的道理,点头随他们去了。看着那两个半大孩子连蹦带跳出门去,班贺忍不住感叹一声少年不知愁滋味来。
合上新换的院门,隐隐能嗅到新漆的味道,经年历久的古旧不再,班贺乍一看还有些不习惯。
那日娄冠找上门去,伍旭自觉出卖了班贺,才让那位火爆脾气的侯爷到班贺家中撒了泼,心中愧疚,第二日便登门道歉,垂眉低首仿佛做了天大的错事。无论班贺如何劝解他也是身不由己,当时那样做才是明智之举,伍旭始终内疚无法释怀,亲自带上工具替班贺换了两扇新门。
陆旋和班贺实在不是凑热闹的人,又有即将到来的皇帝召见悬在头顶,伍旭、谢缘客那几位好友一同过节的邀请被班贺婉拒了。
闵姑做了一顿饭便回去陪伴儿子儿媳,在这佳节良宵,只有他们两人待在院子里。偏离繁华街道的小巷鲜有人声,外界的喧嚣穿过院墙传到耳边已经变得薄弱,烟花炸响的声音从遥远的上空传来,偶尔能瞧见升入高空的烟花炸成数簇星点,大部分时候只能窥见天际亮光微闪,恍若隔世。
班贺温了一壶酒,街边小馆最便宜的那种,兑了水,喝起来不醉人。反正他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喝醉,只是为双手和嘴找些事做。
陆旋接过班贺为他斟的酒,嗅起来寡淡无味,不及越泽人自家酿的酒,却仍是一饮而尽。
“也就只有我们两个孤家寡人能作伴了。”班贺唏嘘一声,替他再次斟满。
“我倒觉得这样很好。”陆旋自顾自端起酒杯,“能有你作伴,不算孤家寡人。”
班贺抿着唇笑,话头一转:“上回来是圣节,你忙着办自己的事,没正经看过烟火。这回更好了,正旦是在牢里过的,你那监牢连扇窗都没有,家家户户放爆竹,你只能光听个响。好不容易成了自由身,元夕还得和我待在这寒酸院子里,怕是再没有比你更倒霉的了。”
陆旋注视他,一眨不眨:“你想去我们现在就可以去,你不想去我就和你待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班贺微扬下颌:“只是在想难怪你不喜欢京城,我要是三番两次遇到这样的事,也得想方设法离这倒霉催的地方远一点。”
听他叫皇都倒霉催的地方,陆旋忍不住嘴角翘了翘:“一点不错。”
“咱们还是老实待着吧。皇帝专挑这时候传信,摆明了不想让人称心如意地过这个节,就遂他的意,当一个顺臣。”班贺抬手,杯沿轻轻碰了陆旋的,浅啜一口。
他要是没事人一般上街游玩赏灯,皇帝才是真要生气呢。
陆旋嘴角缓缓绷直了,片刻,说道:“是我连累了你。”
班贺动作微不可查一顿,随即转向他,露出惊讶的表情:“都多少天了,这话怎么今儿才讲?”他用力揉了揉陆旋的头发,“你我之间谁也说不上连累谁,至多,算是同伙合谋,自然都该担责。但你要以为皇帝这样行事完全是因为你这双手臂,那就大错特错了。”
陆旋眼露迷茫:“不是因为这个?”
“绝不仅仅只是因为这个。”班贺说,“君臣不比其他,驭下之道在于制衡,若是偏颇过甚,荣宠有时可能是催命符。”
陆旋:“你的意思是,皇帝这样对你,是为你好?”
“就是这个意思。”班贺高抬下巴,半真半假地说,“多的是人嫉妒我呢。”
他语气故作夸张,眼中带着自嘲,陆旋非但拒绝配合他的笑言,还因他的话暗暗皱眉。
班贺不满地轻敲桌面:“你总这样,我同你说点什么,你都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活像是你在受罪,我还没说什么呢。”
陆旋别开脸:“当皇帝还要顾虑这么多,也不过如此。”
“正因为是皇帝才要顾虑这么多,你以为谁都能和你一样,爱憎分明,想什么都可以写在脸上?”班贺想了想,摇摇头,“或许谁都可以,偏偏皇帝不行。”
皇帝或以仁,或以威,或以德治理国家,统领人心的权御之术却没什么差别——要使之敬,使之畏。只有底下人猜不透心思,摸不准态度,才会心存敬畏,不敢轻举妄动。
这便是先帝聚集当世大才精心培养的国君,年纪轻轻便熟练运用帝王心术,让臣子不自觉去揣摩他的意思,顺着他的想法。
那位年轻皇帝,比班贺认知中的更为符合一名君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