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人还在那跪着呢。
她笑笑,扫了公墓的方向一眼。顶上,曲调已到了最后。塔提亚踩着‘君王殿’的金顶,朝那端坐的大王走去,正在曲终时,离她一梁之遥,只见安伯莱丽雅收笛起身,长身玉立,长发风散,朝她走来。无限威严,简直逼人行礼,塔提亚赶紧躬身,见她挥手免礼。
二人并肩站立;月已从海上升上来了,银影照在水面上。塔提亚交迭两手,如卫兵般站着,看安伯莱丽雅面无表情,出神望月。
塔提亚一生见拉斯提库斯颇多,得过他‘心不善’的评价,对这张貌相似的脸可说熟悉,然越见,便觉得安伯莱丽雅和其父差别颇多。别开一是女,一是男,致使后者到底轮廓坚硬些不谈,拉斯提库斯时常愁眉不展,便是笑,也阴云浮现;安伯莱丽雅却少皱眉。她若独处,多面无表情,便是她的笑容下,那张实则淡然无味的脸也常浮现。拉斯提库斯,私下里,尤其是人生最后几年,笑容颇多,至于塔提亚有时也纳闷这老叔真心究竟如何——若原先那般乐天随和,前几十年岂不崩得嘴疼?
终于无解。
“你还记得这歌?”皇帝率先搭话,塔提亚抹鼻子:“马马虎虎吧。”她状似无心:“您怎忽然想着吹这曲子了?”
安伯莱丽雅低眉端详手中玉箫:这乐器也是她从北地掳来的,顺应潮流。她思索片刻,答道:“若说是心血来潮,也不准确。”她背手在后,眼望远方,道:“昨日忽然梦到了。”
她脖前仍挂着那女神像。塔提亚侧眼瞧她,只觉得她神色与平时有异,却说不出究竟在何处,点头:“我如今很少做梦了。做了也记不住。”安伯莱丽雅仍平淡,答:“我也少做梦,昨日恐是心动了。”
塔提亚面露极度的疑惑,不知此‘心动’是不是彼‘心动’,若是,放在拉斯提库斯身上,是家常便饭,放在安伯莱丽雅身上,轻则是大惑不解,重则是恶心了。她看她面色平淡,只伸出手,扣了扣右胸的位置,恍然大悟:果然,是心动了。
“我父亲的心。”安伯莱丽雅解释:“自我吞噬他之心脏,三十年它不曾顺应我愿。”她抬右手,玉箫洁白,映着她手上的道道血红。皇帝自驭血龙心,身便无伤出血,终日不止,故从无一人穿浅色外衣,而时常一袭黑蓝长袍。她语气平淡,缓声从容,似娓娓道来:“那心与我不合,故我虽将它吞噬,终不化黑龙。然每于胸腔中感那偶加恸动,不免感叹,此心实强。若它服我,我这龙身更有百十倍之莫测。”
她未说更多,只道:“近来跳得强烈了。我常做梦——梦到他。”
塔提亚谨慎听着,不回话,安伯莱丽雅也不恼,只继续说,话锋忽转,不留情面:“杀他——不是个错误。”塔提亚点头:“可不是。若老王活着,肯定阻止您的大业,众士兵也不服,那也是无可奈何。”安伯莱丽雅摇头,翻转那玉箫:“也不止如此。”
她坦诚:“我需要他那颗心,只是正好时势所顺。”风起她那深蓝近黑的发,月光照得其绿眼冰冷透明,不似母也不似父,像颗尘埃不染的玻璃,金刚不坏的无情。安伯莱丽雅微微侧头,直视她眼,仍低沉和缓,道:“杀了母亲——却终究是我的失误。”
“我本不想杀她。”她回忆道,转过头,终看大海,语气竟有些许起伏,仍平淡:“她虽然吃了血龙心,我仍有办法同她换心。然而将她从龙身中扯出,见她双目的一刻,我便知道我非下手不可了。她不能原谅我杀了父亲,便是我将她带到喀朗闵尼斯,她也会尽她所能,千方百计与我作对。我于是下了手,全然清醒,全然经了考虑,不曾出于一时的冲动。”
塔提亚一怔,忽感恶寒。她从未听安伯莱丽雅这样言语,似坦白,又似辩解,但终于冰冷至极,略无悔意。她嘴唇哆嗦,终于忍不住道:“您为什么同我说这个?”
话音刚落她已大叫不好,破了功,正赔笑,却见安伯莱丽雅摇头,皱了眉。塔提亚吃惊见这自小便冷静持重的天女张开双手,似有困惑。“我不知道。”她道,仍平静,吐字清晰,眉头却不展。
“那心跳,风就柔了。”安伯莱丽雅道,手指蜷曲,如在捉住一缕夜风——月升,海潮涌动。皇帝眉头蹙起,声终也染上困惑:“风柔了,阳光热了。我感到冷,光却更明亮。”她抬头,伸手向塔提亚的白发:“我能看见你白发中一簇红。”
塔提亚微摇头颅。“安铂。”她叫了她的小名。皇帝摇头,合上手掌,压住其上伤痕,嘴中道:“这伤口痛;更痛些。从未这样痛过。”她抽了口气,身型却依然高大,挺立着,声音仍低沉。
“这心跳,我便做梦。”安伯莱丽雅道:“我梦见他——透过他的眼睛,我看见她。”
她显着地哆嗦了一下,显在那高大威严的身躯上使人感滑稽又恐惧,为其中蕴含的无限不可解的含义。那双绿眼睛盯着塔提亚,直让她想尖叫。她看那无感的眼泪,从皇帝的目中坠落。
“我于是明白,我永远无法驾驭这颗龙心。我无法理解他的感情,这就是原因。”安伯莱丽雅几以一种实证科学的态度为自己作了解答,尽管眼泪不断出那形状锋利的眼:“黑龙心摧残万物的能力,便藏在其主所受的极致折磨里。万事都被放大,延缓了。一瞬像是一千年。”她观察到:“其虽强力,也易毁折,故那力量,恐终于我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