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格斯坦第看见,整个中部的‘环月’军官尽数而至,朝他抬起被鳞的面孔,其中不少已同他有二十年交情,二十年的熟悉。我很想你,耶能。他暗笑道,对这名字的主人生出了几分兄弟般的亲切。若你还在,是否情况更好?
不。他否认了这想法。若他还在,事情不会变得更好,因为人不胜于命运。哪怕身负龙心,也别无改变。
蒂沃阿站在他身边,恍惚地向下望。
“母亲。”一声音道,从大厅中间传来。‘环月团’的老兵多是银发金眼,因来自极北地带,然有两人站在大厅中央,被众军官围绕似其中心,却是中部人的长相。
这是两个年轻男人,约莫二十三四岁,模样很像,是对双胞胎,一个显沉静,腼腆些,另一个则显着活泼张扬。
“母亲。”双胞胎中那更活跃的上前一步,对二层的蒂沃阿伸手道:“我看见父亲坠落‘迷宫山’地域。你去寻了一日未果,这是真的么?”
蒂沃阿不能回答——她的责任——作为一个母亲的责任似乎对她的身躯来说太大了。她摇摇头。
“不。”她挣扎道,勉力维持声音:“还无定论……”
“维里昂!”维格斯坦第转头,见别耶茨抬高声音,对他叫道:“幸亏是二王子和三王子来寻我,我才知道这件事,你秘而不发,不派军团去寻找,而靠两个孱弱的女人,是想将陛下生生逼死在那山里,你好控制那男孩,做摄政王么?”
“我方才知道此事,别耶茨。”维格斯坦第冷声道:“别让我发笑。我对做摄政这苦差事没有任何兴趣。”他上前一步,看着底下的军官,和那两个年轻男人。他见到他们有父亲的绿眼睛和母亲的容貌;他们的身量,也显然继承了高大的父亲。
总理大臣笑了笑:“倒是你,别耶茨——我倒是想问问,达米安里德殿下和达米安费雪殿下到了孛林,怎么第一个来找的是你,而不是我?”
“那要问你自己了,维里昂。”别耶茨反唇相讥:“也许你偏袒恶毒的名声已远播四处?”
蒂沃阿再难支撑,向一旁倒去,维格斯坦第伸手将她扶住。“母亲!”双胞胎中第二个,那更文静而沉默的达米安费雪跑上来,到自个母亲的身边。维格斯坦第见他抱住蒂沃阿,神情关切。
“对不起,母亲。”达米安费雪低声道:“是不是不应该这样?我只是太着急了,便同哥哥一起来了孛林……父亲有没有事?”蒂沃阿摇摇头。她伸手抚摸儿子的脸:“费雪。”她低声道。
这年轻男人抬起头。维格斯坦第感到错愕:他看见的分明是张纯洁的脸,这周遭的气氛却如此阴森,如同无情的浪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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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否故意?他是否是在试探?
他已计划好。
猜测如此——任何猜测对他来说都太多。
他向天伸出手。回忆又来,似那地下河的山崖上,他的断手没能握住任何事物。他坠下山崖,在空中失了控制。龙惧于天,似鸟迷失在这世上最自由的囚笼中。
雷光照亮他的脸,那绿眼中盛满悔恨歉疚,苍天似海,将他淹没在这邪恶的浪涛中,无穷无尽。那罪恶灌入他的四肢百骸,鳞剥翼去,恶业如石,拖着他沉沉下坠。
进入黑暗之中。
何物从空中坠落,只像雨水磅礴,无何特别。他溺进沉沼淤泥中,身骨全断,心脏猛烈跳动以补全,那泥污进入口鼻之中,一夜之中他恐窒息十余次,尚无休止。泥沙拖他下沉,浑身肉鳞顽固抵抗,雨开黑发,血染白花。一夜涤荡千年的记忆,他昏沉失了意识。
雨停了。雨水在林间形成浅河。猛兽停在河边,弓身一跃。
林虎跨过雨河,载着一个人。虎的煌煌之眼自林间浮现,身后跟着一似人的身影。尾羽绚丽之鸟停在虎的头上,朝前扇动翅膀。她们停下,便在离这山中大沼百米之处。
“——啊。”她说道:“去那儿一趟,好不好?”
手拨开林叶似拨开帷幕,露出这年轻女人的脸。黑发如瀑倾泻,她眨了眨那绿色的眼睛。
“我看见昨夜好像有个东西,”她道:“从天上落下来了……”
卡吕普索
她叫那只老虎,‘阿提’。她是里边最强壮的;那只色泽鲜艳尾羽如梦的,‘阿蒲’。他很曼妙,却性格散漫。这只南方熊实际是常跟着她的三只野兽里体型最小而胆怯的,她叫它‘阿澜’。奇迹般但对她来说貌似平常,因其与生俱来,她对这三只动物各说不同的语言,而在它们看见她时,它们会明白她通晓所有的声音。它存在于她身上。
她穿着宽松的及膝裤,露出小腿上的污泥和伤口。她的脸上也有藤蔓留下的泥印,因昨夜的雨实在太大;她从老虎的背上下来,站在一棵树下边,然后从口袋中取出一根细麻绳,将那深黑稠郁的头发绑起来。之后,她站定了,撩开额前最后一丝碎发,眯起眼,瞧着沼泽中。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动物。”她自语道,这三只野兽看着她。
“去帮我看看它是不是还活着,阿蒲。”她对这只鸟说。它懒散地低头一望,继而扇动那彩虹般的羽翼,连续三下方才将身子升腾到空中。它飞过沼泽,似乎身带某种光环,翩然降落到池沼中那盛开白花之处。那花瓣上沾染的是污泥么?为何这样黑呢?
她琢磨道。鸟停在那沼泽中动物的身上,像停在一块坚硬的礁石上。鸟喙戳打那动物的身体,帘开那动物深黑色的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