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哟。”她喃喃道:“把自己搞成这样……你爹竟然忍心啦?”
她放开那白痴,走过去,背着遥远的军官和中台,踏入水中。‘水牢’最难熬的,就是里边的异味和潮湿,环境自然还较集体牢房好些。她长久站在那,几不能辨认那具身体上的起伏,只看见他脏污的金发,像是全白了。
克伦索恩。她轻声道。
她的声音传了出去。她蹲下身,见牢房中的人缓慢抬起了头,面上带着泪痕。他见了她,吓得浑身发抖,向后缩了缩,道:“——爸爸。”他嘟哝:她要杀我了。塔提亚笑笑。
“做什么噩梦了?”她问。“打雷。”他说。“你在这干什么?”他又问。她耸肩。
“看打雷。”她说。她指指身后。那刀剑之声像雷霆,惊起之潮如闪电。是了;怎么不像是暴雨之夜呢?他听了这话,又颓唐地倒下了,胸口起伏。许久,他都不同她说话。
塔提亚对这‘罪犯’没有兴趣:再怎么说,她好心去保护他,结果差点被连带殴死,不厚道也不带这样的呀!她正准备牵起叙铂离开,忽听背后,克伦索恩极虚弱开口,幽幽道:“我想请你帮个忙,可以么?”
她停住不动。眼珠转转。
“什么忙?”她问。
心宫猎手
昆莉亚在三楼会议室外等着,见暮色渐将整个天界包围,晚风徐徐拂开她的发。她单是站着也从不靠墙面,而温顺笔直地立着,路过的侍从见了她,有时也问好。她自己不知道,但作为官员,她在堡垒内是很受欢迎的:因为她跟龙打交道,管着龙,却不管人,二十年来都是如此。她想了一会,听门豁然开了,伊卑走在前面,安伊南断后,从门内出来,二人脸上仍有些伤痕,但像是颜料涂抹,不很真切,各自于那黄昏下同她行了礼,带着默不作声的确认。她便知道他们就是日后她在孛林需交接的军官了:‘环月’有了两个代团长。安伊南没有同她生气,或者他生气了,也没有表现出来。她仔细观察了一番,竟觉得,他还有几分庆幸。她记起他是较怕国王的一类。
伊卑神情轻松;他行礼后走过,目中无人。
“进来罢,”国王唤:“昆莉亚。”
昆莉亚推门进去。国王坐在一张木桌后,肤色显格外灰暗。他下午那神采飞扬,喜怒无常的精神已离去了,露出张颇疲倦的脸,眼神暗淡,甚有些空浮,似不望眼前,而望那时空中的远处。他没有起身迎她,而轻轻扣了扣桌面,沙哑道:“坐罢。”国王抬起手边的茶壶,为她端了一杯茶,昆莉亚起身接过,平和道:“谢谢您。”她起初不惯,然多年来,她同维里昂两人来私人会面室,国王都是亲自沏茶,她也逐渐明白,这是他自我疏解的方式。大抵如昆莉亚始终不能适应军大臣的身份一样,国王适应不了他的王位。一次,似是会议后,他偶然同她说起,他的母亲,迦林女王生前同他说的一段话:君主的悲剧,在于有心无力。如此权势,却终不能改变什么,致使权力终于像是罪恶了。这成了她唯一对所说关于这王位的事;那淡薄却深入的悲观感伤自此萦绕此间。
茶水洒了些出来。昆莉亚略感惊讶,抬头望去,见国王眼神黯淡,仍恍惚出神,甚至未将其发现,只收手回身前,沉默片刻,嘴唇翕动,才问昆莉亚:“维格还未到么?”昆莉亚答说快要到了。她顿一顿,说了实话:“他去看望克伦索恩了,陛下。”
他如梦初醒。拉斯提库斯以手扶额,叹道:“克伦索恩。”昆莉亚方感他那稳固坚硬的脸上显出几分老态了,甚至迷茫。他抬头向她道,似絮絮叨叨:“那孩子不肯跟我说话。他去看看也好。”昆莉亚垂首,默片刻,道:“他许是对您感到愧疚。”此话一出,她只听一声冷哼,声音坚硬了些,但下边的软弱随之不去。拉斯提库斯放下手,厉声道:“他向那些丧命的人愧疚罢。向我愧疚什么?”昆莉亚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有些感伤。她抬起头,望进这她相处了二十年之久的长辈眼里,见他冀望关怀和支撑的神色,藏在那幽深碧玉的绿眼深处。但是她无法支撑他。这是她力不能及的,而显然,国王也终究不会对小辈这么做。维里昂曾笑说事到如今,洛兰关爱她更胜过从小带大的老维里昂,她不介意这是不是真的,但大约,岁月往来,她和国王之间,确实生出了些亲情。十五年前,她同维里昂结婚,他从那忧郁中回神,罕见显得高兴。
“……您准备如何处置克伦索恩呢,洛兰?”昆莉亚开口道。她见国王闭上了眼。他叹息:“我还没有想好,但这不会简单。”他坦诚道:“我希望他能放弃那颗龙心。我回来后,就去查看了白龙心的位置,还在原处。克伦索恩还尚未完全化龙,仍有余地。但这谈何容易——我甚至不知道缘由。”
他顿了顿。昆莉亚见他睁眼,怅然若失。“不。”他喃喃:“——我知道罢?”他低下头,苦笑:“那孩子对我很失望。尽管……”
他未说完,昆莉亚却知道他要说什么:尽管如此,这却不是理由,如同他惯常审判余人之法,岂能对自己的儿子特别呢?虽然明面上,克伦索恩是他的兄弟,但个中秘密,已人尽皆知。他沉默许久,咽下数多话语,最终张口对昆莉亚道:“我寻你来,昆莉亚,是有个特别的任务,请你去帮我办……”
这内容是什么,他尚没能说完,外头便响起敲门声。维里昂道:“我能进来么,洛兰?”昆莉亚见他脸上些许的歉疚和挣扎顿时消失,换成副冷硬的面孔。他将声音压低了,道:“进来罢。”这让昆莉亚惊讶:这说明这确实是个秘密,连维里昂都不能告诉,其隐秘流连在那难以启齿的纠葛和眼神闪烁间。维里昂入内,拉斯提库斯照旧帮他端了杯茶,这回一点没洒。维里昂同他打趣:“最近泡茶没以前认真了哦,洛兰。”他对他笑笑,道:“我下次努力。”维里昂不让,说:“一个月没泡,生疏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