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铂的兄长们面面相觑。“我愿意去。”大哥首先说。“我去。”三哥也站起来,似出于某种诡异的补偿精神,对着母亲。之后是四哥,二哥。
叙铂没动。“谁都可以化龙?”姨母皱眉。维斯塔利亚笑容不减。
是的。她轻声开口:“只要这龙心选择你。”
之后她下移目光——她实则自始至终都未看其余四个孩子,只看着那个最小的,看上去荒唐而滑稽的那个。
“叙铂?”她道:“你呢?”
然而他没有看她。风雨已来,闪电刺破云层,将这花园中的花束尽数染成紫色。“进来!”父亲起身,招呼众人。叙铂举起手。
“中毒啦!”他大叫,向着高空,闪电所在的方向。
维斯塔利亚神色微变。
那闪电之下有只显然英勇无畏的鸟:巨大的鸟。换句话说,龙。奇怪它如此巨大,但人若不仔细望向天空,的确难将其瞧见,整个花园,甚至这座宫殿,这座正被暴雨淹没城市中避雨而去的居民恐都未有几个注意它对闪电的追逐和惺惺相惜。它的身体在云中似镶嵌在天空中的黑石,只在被瞥见的瞬间使人难以呼吸,其声音如雷,浸没同真正电闪雷鸣的交响处,仿佛彼此有亲缘在身。
“真是惊险,我的大人。”他听维斯塔利亚喃喃道。那龙速度极快,掠北而去。
叙铂站在凳子上——他似乎也是个不被理解的,如同风雨雷电般的存在。“小子!”父亲叫道:“下来!”
叙铂不听。他哇——哇——地笑着,喝天上的雨水。紫罗兰色被闪电种满神花的庭院里,只有他和这只白色的巨龙站着。
“鸟——”他挥舞手臂:“掉下来咯!”
这像是某种言灵一般;维斯塔利亚的眼望向他,那绿色的眼似无神的宝石,蕴含常年在灵动和寒冷之间残酷而艰难的跳跃。没人这么选择,它是如此产生了。母亲发出一声惊呼,紧接着,整座城市都听到那闪电中传来的一声苦痛之音,仿佛这雷电也有自己的伤心。
大哥扑过来,将叙铂从椅子上扯到地上。维斯塔利亚一动不动,雨水浇下她的身体。两人经过,可见龙鳞迸出她的半面,如带着白瓷的面具。
“……拉斯提库斯。”她喃喃,举起手,捂住了嘴。
黑云暴雨之牢中,那巨龙发出哀鸣。龙翼沉重飞舞,然不可阻止那身躯下坠,似巨物流星,坠入‘迷宫山’之林域。达弥斯提弗的居民看见一道白影破天而出,又有更北部,劳兹玟的龙鸣呼应传唤,又是数小时,雨停之后了。
波塞冬
‘辉伊文’(藤),‘桂伊文’(苔),‘落伊文’(萝),‘笪伊雅’(叶),以及‘瞒雅’,‘花’,组成‘迷宫山’林域的五个形状莫辨的星芒。山上无雪,空气亦清新不薄,然连边居民代代少登其上,盖因植被过度茂密,而五峰各有以其名所归的乱花奇阵,其中游玩生长野兽众多,曾有山民与熊豺虎豹遇见,称兽行其间竟如人一般,赏玩山中花色,只是这美景似终不属人,而独属这嘴爪俱利的四足生物,众人便也识相退却,善用山旁开阔大道以经商乐业,只刻下‘迷宫山’这名阵,而将这五座山峰,留于上天所选之真民了。
直到——大约——十五年前。
那是一年春夜,劳兹玟内陆荒漠中可见那巨龙俯卧红岩之上,于春风中微合双眼,隔大裂谷,蔓河彩虹浪涛滚滚东来,纳西塔尼舍原野焕发翡翠绿意,已至日熄安睡之时,众居民却从家中走出,望那巨龙所守山岩之空洞中,明月如宫,满如圆盘,从那裂缝中出现,众皆赞叹。
劳兹玟的荒漠,以朱砂似的红岩闻名,居民见那月亮几贴地而行,染上层赭红的明光。数人称美,认为其姣润似人之面颊,亦有人暗自心悸,回到家中,惶恐入眠。
第二日,从藤苔萝叶花五峰方向各来了两个旅者。五向各二人,足足十人——后日五峰居民于近衢相会,竟发现这访客是同一日,同一时来的,体态各异,却无不有微微隆起的腹部,如刚付生产。这十个新产的孕妇跋涉远来,出生各异,虽然风尘仆仆,却面无疲色,更不见新母的虚弱,问及来意,十人竟像是众口一心,道:她们是来寻女儿的。
“我来找我的女儿。”那妇人道:“我在月宫中生下了她,像滴乳液,她落到了这山里……”
居民惊骇,风言语论道持续了数日——岂能不惊讶!这十个妇人来自天南海北,出生显然不凡高贵华丽的,富贵满身而珠光宝气的,贫寒瘦弱而衣着简朴的,面容绮丽而气质姣好的,粗暴凶野而强大健壮的,发白胜雪而金眼璀璨的,红发蓝眼而肤色棕黄的……无所不一,无一一样——在同一天,同一个地皮——找同一个东西。
她们前一晚上生下的女儿:月亮是骗不了人的。所有居民都看见了那迫地的月宫,庞大清澈,沾染血色。众妇人道:就是在这月亮中,我生下了她。我的女儿,她是世上最纯洁,最温柔的事。她没有给我任何痛苦,唯有融为水一般的清洁舒适。我此生不曾如此欢愉。她们眼中映出那轮月亮,使亲眼所见的居民胆寒。他们不敢在众人前说出这句子,而只能对自己喃喃:
莫非这十个女人,生下的是同一个女儿?
荒唐!
但,不管是妄念痴念,还是疯癫恣意,最关键的是——居民劝她们:这可不能上‘迷宫山’啊。‘辉伊文’的藤蔓让你窒息,其中毒蛇缠绕难迷;‘桂伊文’的丛林四处相近,人进去便消失踪影;‘落伊文’的紫花弥漫烟云,人在其中死去也是欢欣;‘笪伊雅’的林叶藏着无数兽爪獠牙,它们吃了你,像我们吃雏鸡。‘瞒雅’?噢。‘瞒雅’是一切的总和,那生果的绽放之刻。它是迷宫的精髓。你再不会回来,也难以将它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