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子微笑。他去取桌上的茶;他的手很瘦,如他的身体般,映在瓷中的颜色和其真实颜色别无二致:“你们玩暗棋么,别耶茨?”他拿手指抚摸划过北地釉器:“他的运气很好。我知道。”
“不。”他看着他。他停了一会,做出了个起身的动作,在这动作之间,他留下这句子,语调柔和:“——因为我让着他。”
大公子的表情微变,但没有空间供这表情被任何镜子映照出来;那士兵从身后取出一木盒,上有白色的漆。先前可能存在的不恭敬和微妙都被吞进个服帖的柔顺姿态里,伴着他如此强壮和不加掩饰的身体,令他像一只白虎在这个高挑瘦弱的年轻人前俯身。他没有真的屈膝,只抚过他的肩膀,身体前倾,说:“祝您诞辰日愉快。我的礼物。”
“您会喜欢它。”别耶茨道:“下棋有益于您在世上度过的时间,起码它是风趣的。”这士兵眨了眨眼:“它还能让您交到朋友。”
大公子不发一言地看着他。这男人在他的手指上吻了一下,说:“我是您的朋友。”他没有挣扎,但脊背发寒。
他回答:“谢谢你,别耶茨。祝你有愉快的一天。”
别耶茨——&039;幻月团&039;中部团长抖落自个银色长发上的浮沉。他的辫子繁重,美丽而粗犷。“你也会有个难忘的晚上——记得在夜间打开我的礼物,你会被它的优雅震撼。这是个了不起的宝贝。”之后他转身离开,长靴上月牙状的银刀浮动,铃声震响。他的臀线发达有力,穿着长靴,衣着修身,一切无不是在规定内最不合规矩的那类。大公子望他离开,见周遭仆从都避开他。
仍然,一个被捉住了。一个年轻女孩。“别耶茨!”他呵斥道;那男人笑着松了手。
“再见。”他说:“克伦索恩殿下。”
他走后,大公子起身洗手。“这些人真恶心,令人不齿。”他听那女孩说——她没有感谢他。这是对的,她不需要。他喜欢松散的雇佣关系。她给他换来一盆热水,观察道:“你又瘦了,大公子。你最近胃口不好么?”他勉强笑道:“不怎么好。”这女孩安慰他:“我们为你准备了一切你喜欢的食物:青果,冰糕,豆肉——你知道,一种用豆腐做的,吃起来像肉,但根本不是的食物。”她捂住嘴:“——我现在还不应该告诉你。”他擦干手:“没关系,谢谢你。”女孩放下手,低声道:“而且……”
他看向她。
“陛下会回来。”他皱眉:“谁说的?”
她显得吃惊:“他当然会回来。为什么不呢?”她指向窗外:天仍是透亮的。“他说不定已经出发了。从阿奈尔雷什文到这儿,他很快就到了。”
“你不明白。”大公子苦笑道:“这是误解,龙也不能飞这么快。前日才走,如何今日回来?”他向她道了谢。
“我想睡一会。”大公子道。仆人帮他点上安神香。他拨开白纱,躺到床榻上,黑色从白圈中渗出来,他叹了口气,闭上眼。
当克伦索恩再睁开眼的时候,他已不在房间内。那放置婴儿的白台对他来说已太小,他仰面醒来,空中石状的月宫洒落白光,云光似雪。他铂金色的头发,双肩所披的白纱落下石台,似从身中倾泻的无色之血。丝绸和人发落于地面,飘荡空中残灰:这主人已去的大殿仍余蓝火之香。他直起身,看视线远方,只见无数散落的贝壳被被经年不熄之火烧为焦黑,石台腐浊倾塌,只是速度很慢。
面带忧思敬畏,他放手于膝上,极目远望。群骨倒伏堆迭,向天攀升,在那骨桥尽头,长着一棵巨大枯萎的树,树皮如这空间中可见万物一般为火所焚,也一如其曾洁白无暇。半边天空澄蓝无物,受那月石统治,另半边却色彩纷呈,似黄昏将暮。
那黄昏的柔光落在诸骨诸身,拂过树皮面。他面无表情,瞧着那树,望那树上所缠之物。
——一条巨蛇。
这空间中可见的全景无不在这尸首的统治下;庞大,完好,恰如其分地处于生死之间。人可从其中见到生最美好和死最怆然的状态。无疑,当他端坐石台上看着它时,他亦是渺小的。他的目光划过这巨蛇之身骨肉相分之处,见它半面已焚毁,半面仍完好的头首,其已闭之目向天而望,似要滑行入天。其体态也有轻盈之诡谲,如游云可升,又早被永囚此地。
空中无风,唯有絮絮碎语,却如柳条无风而起。他不眨眼地看着,麻木地听着。十五年来,他从未明白这些声音在说什么,只能听出其中的苦痛,恐惧,渴望和欢欣。
至于癫狂的欢欣——他不能听懂。除了一个词。
龙心……
克伦索恩蹙眉。黄昏柔顺似蜜的光滑行巨蛇鳞片上,他微微抬起头,因看见这空间中惯常唯有一月的天空中只显出某种色彩。他偏过头,面露疑惑,那絮语声更大了,涌向他耳边,道着:龙心。龙心。龙心。
一只鸟。如此意外,他想到。他在天空中见到了一只鸟,色泽漆黑,万般声音渴求着一颗非凡之心,但他凝视那天空中,极尽细致审慎,只认定那是只羽毛枯槁,行动疲惫的鸟,有如跋涉已久,唯愿寻一地栖息。他心中一动,微抬手指。
他不能说他在那瞬间想了什么;也许他想给那鸟一个栖息的地方。但那枯萎的树不曾复生发芽,克伦索恩浑身悚然:他听空中传来一声哀鸣,极纤细,却又无止境地庞大骇人。他看那鸟羽毛飞散,无力扇翅,向下坠落。它飞行在天空中被深肉色点亮的一面,却坠进了那月宫所处的缝隙,留下漆黑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