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又是三十年过去,塔提亚手抚这沙盒中帆船,余光四望,仍可见当年安多米扬在此度过童年时的摆设:唐图斯河谷的美木堆积,刀具琳琅,层书排浪。诗妲库娃对这个侄女是极尽支持和宠爱的。她大抵心里盼望她带来个继承人,对她不愿喝龙血,养龙心一事又喜又忧,但对于安多米扬出人头地,名声显达一事,她从未有追求。然而安多米扬早熟而疏离,她不回报诗妲库娃,更甚诗妲库娃不曾回报歌德泼伦。终其一生,安多米扬只有一个愿望:造出最好的船,驶过那燃火的海渊。
诗妲库娃酒醉时谈起这件事,只说:“报应。”她埋头而睡,再无更多。时间抹平了她最后的愤怒,又或者,‘蓝眼王’的末裔,‘被诅咒的’的诗妲库娃,已在喀朗闵尼斯屠城战中,烧干了她所有的心血,众情安眠,静待终末。
报应。塔提亚思及这词,总想到她第一回见到安多米扬,在她蒙赦回孛林的第一天。众人见她都诧异,只有这女孩皱眉望她。旁人谈起她,往往都说:“这就是那个差点谋害大公子的士兵。”只有她道:“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她那时发还有些红,塔提亚见到环月之影映在她面上,不由愣神,心下冰冷。
——这生生不息的水流和宿命!她笑而摇头:“你在肚子里见过我。”
安提庚和诗妲库娃都有些奇怪,为何安多米扬对人多冷淡,尤其不喜士兵,却对塔提亚格外关怀。平和十年中,这女孩每去孛林,必要去看塔提亚,给她捎上些礼物。她若造船不顺,又或有心事,都和塔提亚说。诗妲库娃观察,只见塔提亚笑,神秘莫测。“你这家伙,神秘晦气。”她道。
塔提亚仍笑;她翻开地下室书桌上笔记,看见道道墨痕,将那数字演算一遍又一遍。安多米扬写:“我恨算数。”“叙铂说他帮我算。他一个白痴,算得出什么?”塔提亚翻页,见这模式重复几三十遍,终于停在一页,上书:三十二年八月十九日。她某头微蹙,忆起那一天,正在达弥斯提弗大帐内,她去给安多米扬送晚饭,见她运笔如飞,末了长舒一口气,放笔收墨,似了却桩心事,火光拂面,便欲隐藏,那肃杀和血腥的王气仍挥之不去。那年安伯莱丽雅臭棋频出,安多米扬却兵胜不断,至今有人谣传,乃是安伯莱丽雅恐那颗血心选了安多米扬,才设计使她死在羯陀昆定尔,集群愤,招黑云,破了‘不龙之约’。真相早不得寻,安伯莱丽雅也早戴冠浴血,问鼎天下。
塔提亚的手指抚过那模糊干墨,可看见最末,潦草写的,正是:若我没活着回来,谁看到了这笔记,都可随意使用。这是女神历1029年,三十二年后的的八月十九日,从月出到月落,海渊不火,千年一度。她用力写:我该死地算了四十遍。
这一天船可出兰德克黛因,环可断,灾可灭。塔提亚勾起唇角;那一夜她手端饭盆,懒散站着,只见安多米扬抬眼望她,眼神澄澈又深邃,问:“你信命么?”塔提亚摇头:“我不信。我这人命贼好,但我人不太好。”安多米扬笑笑。她那晚没吃晚饭,提剑出帐,临行时最后看了她一眼,眼中蓝火璀璨,似有千年岁月。她略顿一下,道:“保重。”回头,又停一下,小声说:“我在唐图斯河谷的地下室里放了些东西,当时走得匆忙,未来得及清。要是有机会,你替我去看一下。我怕姨母一并扔了。”
“她哪儿会。”塔提亚道:“下次打了回去,你自个看。”安多米扬再未说什么;她那日是否感觉到了什么,塔提亚也再未有机会问。她站在羯陀昆定尔前,看那断尾尸体,只听见耳畔雨落,像许多年前一个蓝火照耀,大雨滂沱的深夜。安多米扬死的那日,春日融融,阳光甚好,塔提亚看着,想:她恐是想问我,信不信报应。不是问我信不信命。
报应——塔提亚仰头,坐在椅上,前后颠簸,想:恐是真存在。生灵忌火;火攻明,火攻烈。人怒可复喜,人死却不能复生。那死在火中的魂灵再不能还原如初,正如安多米扬终于得出海之法却差之毫厘,身死不得出。塔提亚思及此事,似笑非笑。她的报应又何时到?
她将龙血灯放在桌上,手撑下颔,侧身望去,又见那漆黑褪色的海蜥蜴标本,笑容更甚。
火攻明——水攻强。水火之烈,堕国亡城。报应存在,且,不止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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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多米扬命犯火煞虽是无端猜测,以慰留人心神,这水灾之主的大孽偿还却是人物俱在,明证凿凿。南有喀朗闵尼斯,北有薇萨维亚斯,孛林有拉斯提库斯——这三分奉承,七分实畏的诨语流传足三十年,全境从‘黑池大君’拉斯提库斯的阴影下脱震还魂,又是三十年过去了。塔提亚回想此君之面孔,已然不清晰,唯那耸立黑暗的身姿,还隐有印象。如今那残留记忆中的强求德行之束缚已赫然是种消逝时代的痕迹,生命往来中,新血早不知此名字代行全境王权时,是怎样的混乱惨状。前年塔提亚随诗妲库娃前去达弥斯提弗访旧,偶见一小童对那漆黑塑像小解,诗妲库娃正偏头叙旧,她抬头看那雕塑之面容,果是丝毫不像。喀朗闵尼斯早熔毁全部黑像,达弥斯提弗残余尚有,又全不相似,无怪她印象模糊,跟这大王尘缘了断了。“我的个姑奶奶啊!”诗妲库娃和美言毕,转头大叫,挥舞手臂,赫然一凶神恶煞的壮硕老妪,金刚之目,吓得那小童手抖身颤,漏尿。塔提亚面色狰狞,全憋笑所至,看诗妲库娃大怒:“你知不知道这是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