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狗在门口等着她。她放下手臂。
“但他为什么不醒呢?”她很不解。她走过去,将手放在这个男人的额头上,感他体温如常。他的呼吸平稳,心跳有力,并不像有什么病痛一样,尽管先前他呕了血。
她用手轻轻抚平他蹙起的眉头:唯一的异常之处只在此。他始终皱着眉头,眉间也浮现淡淡的皱纹。“噩梦。”她轻声道:“做噩梦了。”
再没时间给她探究了——她需要做晚饭,还要给菜地再浇一下水。夏天要来了,今日下午阳光很烈,植物恐会失水。“靠着他睡,好不好?”她临走时对她的奶牛说:“我没有衣服给他换了,别让他着凉!谢谢你啦!”
两只狗随着她走了;奶牛叫了一声,很好脾气地移动到那干草堆边,跪在那赤裸的人体边,闭上了眼。
晚饭比平时更迟一些。饭后,她点着火,端着数量很稀缺的两个瓷盆去牛棚里,看见母牛对她亲切地叫了一声,在这漆黑暗夜中显得温暖。她对她笑了一下,将火把插在木架上,重新靠近那个浑身赤裸沾着干草的身影。她在这人身边蹲下来,打量他的脸。
“噩梦……”她观察道。睡着;但这睡梦一点也不香甜。母牛别过头,起酣然入睡之对比是显着的。她伸出手,抹去他脸颊上的一滴泪水。悲怆之情油然而生,尤其是当看见一个没有毛发的生物在夜色中裸着脆弱的身体时,她下定决心要改善这一状况。
“我明天就帮你把衣服清理了。”她向他保证道——并且做了个相当下血本的事:将她出生时一个母亲送给她那卷她从未舍得使用的白布裁了,送到牛棚里来,给这个外来者盖上。她将他的手臂抬起来,好将这匹布扣在那儿不至于被风吹走了,这个过程中她不免注意到他身上——如她今天下午所看见的一样,留着很奇怪的伤痕。手上是尤其多的,在他的手心里,像是鱼的鳞片曾刻在那地方,但已消失了。
然后她抬起头,沉重地看着她的母牛。“千万不要将这布弄脏了,好吗?”她恳求她:“我只有这么一匹。”她对她点了点头,于是她便再道谢,然后举着火把,带着剩下的饭菜回去了。这外来者没有醒,吃不了,两只狗加了餐。一会,母牛起身,去菜地里排便——屋主没有对比,不知道她的牛棚跟普遍的牛棚相比有阵清新的味道,因为她所有的动物都颇善解人意。
或者,起码,善解她意。她不能意识到,也很难知道是为什么。
第二天清洗这外来者衣服时那布匹滑过手指时神妙的体验使她大为吃惊——她从未摸过这样柔软又质地坚硬的布,水流浸过它登时排开所有污渍,清水顿转为漆黑,有如某种不解之言。她在屋外的石板上清洗衣服,天气晴朗,气息宜人,四周只有风声,她却忽生微妙感受,乃至回头四望,期许某人能以言语分担她内心忽生的怅然。这太难,因她从不曾有伴儿,也不知道这感情的名目为何。她将手没入水中,看自己的手指同水中银鱼浮现,指尖摩挲这黑色衣袍的纹理,感其孔隙颇多因此透气,又在出现的下一刻迅速合拢,密不透风如能防猛兽爪牙。她摇了摇头,眉头微蹙:这很神奇,但并非她所在意的。她滑过它,如在抚摸一个人的头发,一寸可感的肌肤。她的嘴唇微微颤抖,不知为何。
她将这衣服晾在屋前:这个动作都颇费力。所有者身量太高,究其根本,他跟她的差别并没那么多(她的公狗是比母狗大一点。公虎也比雄虎大一点,但,再怎么说,远看就像是一样的),但在不可言说之处,比如她们的填充物,似乎让他看上去比她大了不少。她判断这可能是因为这个男人的年纪也比她年长一些。她想起他的皱纹。
这是件纯黑的袍子。摇曳风中,如同一面黑旗,蒙蔽了她的视线。她回过头:那不速之客仍睡着。
里衣更平常些,同她的衬衣很像,但做工也显着更好。她对这两件衣服,一条裤子的做工大为吃惊——那一套内衣都是以她完全没法做到的精细工艺制成的。在很多方面,她都能自给自足,甚至更多时候她是为了照顾这些同她一起前来,没办法在林间独自生活的动物才忙上忙下,只有纺织这件事,她至今没有头绪,因此她穿得十分节俭,昨日那般大手笔可是十几年不见。
“我明白了。”她恍然大悟:“他一定是和我的母亲们,来自同一个地方……”
那黑色的袍子如此说着。屋主倒掉了木桶里的水,想起了十几年前的那一天——她的母亲们来找她,给了她许多东西。她们都很高兴,欢谈许久,母亲们道:“你真的是个神女,女儿!你会说这样多的语言。”她说这是很正常的。她很高兴见到她们。
她们相聚了很多天,最末的那一天,众妇人显忧心。“她应该和谁回去呢?”“看看她的样子。这会是灾难性的。”“我不觉得她应该再出现了……对我们,对她,都不是好事……”
有人哭泣。“庸人自扰!”她的一个母亲说:“她的去向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于是她们问:“你想待在哪儿呢?你想跟我们一起出去吗?”
这话是决定性的,但她没有意识到。她整天在山林里散步,跟新认识的动物交朋友,所以当她们问起这件事,她就笑着回答了:“我想先留在这一会。”
众妇人面面相觑。“好吧。”她们说:“她应该会没事的。”她们欲言又止,给她留下了许多东西,她的一个母亲将自己的首饰留下了,全部给了她,虽然她至今不知道该怎么使用。“我们该走了。”她们道,她也有点舍不得,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