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床中探出头,握住衣襟,扯着喉咙,猛烈呕吐。这阵摧枯拉朽,似哭似怨的催吐声回荡在紧闭室中,由是他自己也中了些自己所下的毒。先前他被扣押来水牢旁的紧闭室时,路上见堡垒内倒卧士兵尸体数十,宾客受踩踏而亡的痛苦仰天张目,尸体已支离破碎,他面有恍惚,却更觉得像那&039;回忆宫&039;中的尸体,终于从梦中来到现实。他的表情同往日一样,仍是懵懂,脆弱,几分瑟缩的,使人以为他似在为自己争权之罪内疚,然他父亲一言不发,最末从官兵手中扣过他,几扔进了水牢。他从地上爬起,见父亲的眼神,终于变了表情。
父亲的喜怒哀乐,到底于他不同。克伦索恩最知道,拉斯提库斯是个优柔多情的男人——若非他也还未全然下定决心,假以时日,父亲大抵会输给他罢?
他那冷峻的脸上,竟全然是怆然的悲伤,连他的儿子几时生出了这颗和他迥然不同的心,都全不能察觉。
克伦索恩发出呜咽,盖出自呕吐的生理反应。他抹去唇边涎水,感愿望小解。他左右看,只见到一个脏污的瓷瓮,不知有多久没有擦拭,没有使用过。自幼,他在&039;回忆宫&039;中看过无数生于脏污的贫民生活,也曾勉力了解,然凡事百闻不如一见,看着这夜壶,他打消了坐便的想法,而起身接下外裤。无月的近湖底,他见不着自己,却摸到了自己:那一块柔软的肉球,有一勉强可排尿的孔洞,这让他原先是不可站立小解的——许多年来,他已将这生理上的差异视作一无关紧要的事实,然而这一夜占据他头脑的梦散了,他想到了他自己。在他的尿液喷射出来之前,他忽然回忆起,不在那洁白的宫殿,而在迷蒙,多有磨损的人脑中,幼时达米安里德是如何见他蹲下小解大笑出声德。
“来看啊!”他四处吆喝,妄图从这私密之处更找出几个人来,声音在青棕瓷器中回荡:“喂——他出生就没有——”
克伦索恩半蹲下身,这让他想到他曾在&039;回忆宫&039;中所见成千上万人夜间□□之场面。她们意愿入梦那或火热或乏味的欢爱,隐没在了时间中,却逃不过这颗凌驾万事的龙心,被他在梦中逐年麻木地见证。他依稀记得欢爱中男子有颇多类似姿势,沉腰半蹲,起初令他极度不惯,后来也无谓了。他可听到那只已死的巨蛇,从虚空中轻笑,认可他的进步:他越来越接近这颗龙心,越来越能体会它不动无感的妙处了!
“纸。”他抽了口气,朦胧若醉地说。兴许他真的醉了;他毕竟中了毒。他踉跄地走了进步,无法,只能将手上的液体擦在那张脏污的床上。他提起裤子,坐在那儿,铂金的头发落在凝固的霉块上,心中既麻木,又被喉咙中阵阵反胃的呕意激得无法入睡。脏点,再脏点,都是正常的。他毕竟失败了,这可是惊天的闹剧呀!谁能知道父亲回来了呢。“回来了。”他喃喃道,靠在手臂上,眼前却出现一幅相当不同的画面:那是一年堡垒的春夜,他忽然不想自己睡了,去找父亲——是了,那时候他还是很爱他的,那感觉,他几乎已忘了,这想法,却怎么也不去——常人都道,知母不知父,怎么就他是,不知母,只知父呢?他也一点不像父亲。他父亲——他坐在窗台上,窗帘拉下来,不一会,门开了,放进一阵极香的气味,蒸腾酒香的糜气,分明该很温暖,他却一下子悚然,湿了眼眶。怎么回事呢?他也不知道,只一言不发,颤抖,觉得寒冷而隔绝,似时间到了悬崖边,正往下掉。他听一个女人欢乐粘稠的笑声,听到那肉作的花瓣绽放的声音。他等了许久,等到花不再开了,才终于转过头,拉开一线帘布。
“唉。”这已二十五岁的男人叹息道,握着心口那块布料。他为这些脏污呕吐,因终究是钟鸣鼎食的王公贵族,但他是很想,曾极度努力地了解,妄融入平民的生活的,从那最贫苦到稍富裕,从日复一日重复劳作到钻研新意,商贾易货的,他最终失败了,回了他梦中的宫殿里,不是因为他娇生惯养。克伦索恩有一日在榻上睡着,想起这一夜,忽地明白,他变不成他们的一员,因他不分享他们的宿命:那消耗,创造,掠夺,繁殖的宿命。他无法繁殖,实在难伸出手掠夺,所以这冰冷的龙心找到了他。
他拉开一线帘布,见到了他父亲。泪水从他眼中流下来:是了。他父亲跟他是多么不一样啊!他的喜怒哀乐都带着一朵血肉香花惊人的诱惑,吸引无数女人来到他的卧室,在&039;回忆宫&039;中日夜的穿行中,他再也没有见过跟他父亲一样的男人了,展现出这繁殖的极致。父亲不害怕繁殖的代价,在他深邃优柔的黑暗中,繁衍竟变成了爱情,那一滴从父亲额上滑落的汗珠浸着香水苦痛的气味,令克伦索恩泪流满面。
父亲有的是一颗龙心啊!难道他不也是爱着他吗?
唉。这男人叹息道:何苦我和你有一颗不同的龙心,而那温柔的岁月也就一去不返了。未来究竟会怎样呢?他到底能下定决心么?抑或是……
他听那条蛇笑了笑。克伦索恩不擦拭眼泪,就这么蜷缩着,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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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香的,彩色的,飞天啦……”
五色斑斓而大小不一的气泡绵延不绝地从总理大臣邻居家的屋子里冒出来,塔提亚从窗内探出头,便见叙铂坐在窗户上吹肥皂泡。“那小鬼还在?”内里,安多米扬美斯明抱怨,她对她笑笑,道:“恐是不走了。”对安多米扬而言,近来诸事不顺,一听此事更觉得晦气,起身便走了,离了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