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知道她最后在想什么。”她说:“我想知道她有没有怪我。”
她没有说,‘她’是谁,但他自然知道。她见他眼中金光亮起,白发生辉,像雪夜中的电光,转瞬逝去,而后,那眼睛长久看她,在那凝视的间隙,电光火石间,她的眼已睁大。
“她——”克伦索恩开口。
“别!”塔提亚叫道。她捂住耳,跌坐在地。他叹息,站她身旁,只作陪伴。不愿听任何声音,她像躲进密林深处,遮蔽五感,然那第一个音符,仍像从骨中穿梭,兀自响起,奏响那并行的哀乐,长恨歌起,河海倒流。她忍耐,沉默,持续着,手心中落下血,在过了像钻心剜骨的一世纪后,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她抬着头,为了不落下泪,但只要他低头,就能看得一清二楚。但他没有低头;他太清楚,她不喜欢人见她哭泣。
“——我其实有句话一直没能对你说,克伦索恩。”她抿着唇,颤抖道。“什么?”他低声问。她笑了声,咬着牙,压抑着那酸楚无垠的心痛,含泪道:“你父亲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真的是很了不起的人。”她捂住脸,边说边笑:“他为了你母亲……为了安铂的母亲做到的事,没人能做到。我做不到。我对不起你母亲,对不起你妹妹。对不起我妹子,对不起我的那么多同伴。我没做到那件事。”
他沉默不语。她以为,他也是如此表达对她的唾弃,就像她感到的这夜色般,却听他轻轻地笑了。这笑声是不凡地,只有很少的人能将声音融入自然,无比广大而柔和——他的改变是彻底的,不是吗?她昏沉无法想起,只听他开口,深深叹息。
“——兰德克黛因人都很了不起。”他轻笑道。这笑声,很苦涩,又很怀念;她抬起头,怔望着他,看他望向那海洋。
“坚强。”他吐出一个词,便如一粒雪花绽放,一缕风成型。“纯粹。”他闭上眼,抬手,对着天空,像对着故乡。
“美丽。”他笑道,低头看她,满怀眷恋,欣慰而伤感,悲伤如海:“——兰德克黛因人能为爱,做到我们永远没法想象的事。”他朝她伸出手,郑重,极轻而极深地托着,引她向下,这铺展开的银河中,她失了言语,摇头。
她不知道他为何像第一次来的这儿一样说着这话;她无法思考,而他眼中的悲切越发深了,像是那首歌,像那无法挽回的时间,说着最深的愧疚,就像她对着她。
“你们没有做错什么。”他的手终于发起了颤,双眼融化了,泪水滑落,伴着那碎裂的言语,他将她揽到怀中,悲恸地拥着:“是我们对不起你们。是我对不起你们。”
泪水落到她身上,就像雪夜一样冰冷,但她再也不年轻了;她的血不再沸腾,她的心无法逃避。冻僵了皮毛,不再能奔跑,她变回了那个走路跌撞的孩子,已无怨恨燃烧,唯有这刺骨穿心的冰冷,促使她沉入最本真的悲伤。你在说什么啊?她无法理解;张开手臂,她抱着他嚎啕大哭,声音淹没在他的袍子,淹没在这花园中,这悲哀的哭泣同样解冻他的身体,他也啜泣起来,紧紧地抱着她。
“对不起。”他一遍遍重复:“我知道得太晚了。”没有更多话,他只能承认:太晚了。
她们哭得哽咽,哭得抽搐,坐在那歌声不断的花园中。她彻底醉了,无法说,也知道,无论说什么,都已无用。所以她听他说。她听了两个故事;他没有他想象中清醒,只能模糊讲述,有时前言不接后语。第一个故事,她起先没有辨认出来是谁,因他好像在说一个他很久以前就认识的人,而后来,她才辨认出,他在说他妹妹。“——一个魔王,同以前一样。”他哽咽道:“我直到提米里斯来送父亲的尸骨,才彻底认出她来。她改了容貌,变化这样大,但仍然,我为何没有认出来?”
——那是因为你也变了,喀朗。她对我说,像我也经历了变化。很高兴我们又再见,这是个很奇妙的地方,不是吗?对我的制约这样多,但幸好,我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为何这样悲戚?放宽心,他们就在海墙外,很快,我们的子民,就能在这儿团聚。我要她闭嘴。她仍微笑,对我说:你不清醒了,喀朗。
“喀朗?”塔提亚喃喃。他没有回答,他仍说:
是的,他不清醒了——在一切发生的那一天,他就疯了!——我要杀了你,我说。滚出这座堡垒,滚出救了我和你的灵魂的这对母亲和父亲的房子——唯乍,我要将你挫骨扬灰,我要将你的灵魂撕成一千片,永远不能回来。——但他实际哭得更多。她站着,他跪倒在地,呕出银色的血。他没有了任何的力气,没有力气,问,为什么。
——你可以杀了我,喀朗,如果你真的想。这时她说,低下头,显得平静,但接下来的故事更让他绝望,就在他复述它时,他面上仍结着一层不去的冰霜。
“她走到我面前,”他喃喃道:“——告诉我她在杀死父亲那天做的一个梦。”
喀朗,你知道,兰德克黛因人有严格的传统——他们对善恶的标准远比我们严格。如果你犯了罪,必然有罚;这罪恶可能仅仅是一颗心破碎,无论你是否有意。我梦见我在一座有些树的开阔平原上,骑在马上,天给了我弓箭,对我说:你面前的这个便是有罪之人,但使他伏法认罪,斩杀无赦。我低头,便见到了他——我和他这样像,认不错。他的眼里有惶恐,我起初好奇是为什么,因为我知道他不是个好对付的人——你知道了,对吗?他就是兰德克黛因的主神,就这身份而言,实在手段殊胜。他是我命定的对手,我很惊讶他显如此脆弱,使胜利唾手可得。我举起弓,示意他可以逃跑或者战斗,但他抬起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