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莉亚?”安伊南唤她。她点头回神,思索片刻,终于先道:“如何这一回不照北地风俗举行葬礼呢?”她略抬手,指周围颇见中部宗教气息的装潢,其阴影下那些&039;环月&039;军官显格格不入。安伊南不是傻瓜,知她在暗示什么,也不心高气傲,逞能自大;她总是想安伊南或是藏了些心思的。对于一个北地来的战士而言,他的脾气太柔而灵活了。她几分疲倦地看着他,见他赔笑道:“别说啦。”安伊南唏嘘:“还说什么呢?别耶茨屡劝不听。以为已在中部站稳了脚,以为一颗龙心,就让他能骑在这女神都头上了。他以为大王看轻他,可以出其不意。”他抚过白发,显又后怕,又叹息,不是不含谴责:“怎么劝,怎么骂,都不听。我都不认识他了;他是我的表哥呀!”他兀自回忆起来:“那年秋天,我们捕猎回来,见村子里跑来个黑衣男人,要我们随他去打一场仗……他说他现在没什么可给我们的,但之后,他一定回报……别耶茨偷偷跟我说:&039;这男人会成大事的,安伊南&039;。他翻来覆去地说:&039;我们要跟上他。之后,就不用过苦日子了……&039;唉!”安伊南瞧着&039;圣王&039;教会洁白的天顶,忽然和手,拜了一拜:“苦日子——也有苦日子的好!”他又嘟哝:“怎么能暗自揣摩大王的心思呢?他那颗心,谁又看得透……”安伊南连拜了几次,终于流泪。昆莉亚沉默望着,许久,才说:“你还是伤心罢,安伊南?”他摇头又点头道:“我们已是一辈子的兄弟,这颗龙心毁了他,看着他在我面前被挖了心,怎会不难过呢?”昆莉亚沉默。她上望&039;圣王&039;洁白的穹顶,觉得陌生,因她少年时隶属&039;圣母&039;教会,少来此处,只依稀认出近年这建筑被改动的痕迹,因&039;圣王&039;教会曾是研读《静经》的尊邸,如今却也拜服在《奉经》下了。
“安伊南,”她便仰着头,开口问:“那依你之见,陛下处死别耶茨,是对,还是不对?”
他那哭声停了。昆莉亚点头,见安伊南抬头,金眼中显出清明:她感哀伤。果然,安伊南是在等这场对话罢?他道人不能揣测国王的心思,哪一个人的心思,尤其是这些妄图驾驭龙心,使为己所用,而非受其控制的人,是可以琢磨的呢?因为你何时知道哪一颗心占了上风,何时前生所有的愿望,都以被后来篡夺的心全盘改写?她见安伊南的眼泪划过他的微笑:“你定不愿听我说,&039;国王所作之事,岂会不对&039;,一类的话,昆莉亚?”她不否认。安伊南闭眼,手扶腰部,摇头道:“别耶茨早有谋逆之心,他这回被相作替罪羊,也是先前出头之故。他已做得太显眼,至于他那儿子,更是火上浇油。”安伊南睁眼看二人面前女神像,道:“他素来不敬重女神都之传统,全盘被柳彻尼学去,那孩子还小,不知伪装,便坏了事,触了大王的逆鳞。”他转头微笑,看昆莉亚,道:“他侮辱的那人,还是你的姐妹罢,昆莉亚?”她点头,一言不发地听着,在心底叹了气,却不得不做决定。
她正要开口,背后,门又开了。安伊南同她一道回头,见维格斯坦第从远端走来。昆莉亚神色柔和,叫他:“维里昂。”总理大臣上前,先吻了妻子的面颊,再和安伊南问好,自不管其余众军官。“欢迎你光临,维里昂。”安伊南道,维格斯坦第却开门见山,与他握手后便问妻子:“两位已聊过交接诸事了罢?”昆莉亚摇头,刚欲补上:正要说起,维格斯坦第略看她的神色,笑了笑,便已明白她想法,直接同安伊南道:“若无变故,后日的总团会议上,我和昆莉亚便向陛下推举你为中部代团长,你意下如何,安伊南?”昆莉亚见这军官略有一愣,继而面露笑容,小声道:“自然好。”他用力与维里昂握手,又向昆莉亚行礼,道:“我定不辜负两位的期望。”维里昂笑:“客气了。你合适而已,同我二人并无太大关系。”之后三人分开;安伊南去承办葬礼事宜,昆莉亚见他脚步稳健,身上是数年不见的欢快。
她面有惘然,脑海中反复这些日来的奔波,只觉浮生若梦,然甫一回神,只见顶上牧首念悼词,内容笼统浅薄,旁听者自然是不知&039;别耶茨&039;究竟是何许人也,他所犯之罪后是否有深刻原因。她垂目见与会众人竟昏睡大半,还醒之人,大抵也漂浮在自个梦中,似那两具纯白的棺椁,既失了其中的龙心,已无任何特别。牧首道:“既已以生还罪,女神便将你赦免。”昆莉亚忽感肩上一沉,只见身侧,维里昂竟也睡了,眉头紧皱,不见先前轻松。他嘴唇翕动,道:“……大公子。”昆莉亚欲说何事,终于不言。
葬仪结束后,维里昂极快醒来,似先前不曾入睡,又或者他可控睡眠。&039;环月团&039;诸军官起身更快,如迫不及待离开,过二人身边,又有人寒声道:“你们这□□夫妇,莫以为便能如此高枕无忧。”昆莉亚甚不见来人面孔,只听维里昂笑道:“既有此打算,还是先莫说给我二人听罢?”那人冷笑道:“说了又何妨?你终究只有两人而已!”后扬长而去。昆莉亚看那背影,认出其许多同伴,不感惊讶,只摇头。
夜已深了,二人出&039;圣王&039;教堂,看街边仍站许多民众,见总理大臣出行,纷纷围上问询,道:“听闻别耶茨团长是为大公子替死,这是真事么?”昆莉亚见询问人有老有少,女男混杂,一时千张面孔重迭,嘿然无言,只听声音起伏:“听闻陛下失踪,也是大公子所为,也是真事么?”“谋逆人造成城内许多公家私财损失,无需赔偿,无需道歉吗,总理大臣?”维格斯坦第抬手,起先微笑,后抬高声音,其声似从广管中发出,盖动用了龙心之构造,暗改了体腔结构,道:“此乃小人传言,请诸位莫信这纷纷谗言!龙战所致一切损失,届时可上报藏玉阁,一并赔付,还请莫担心。”他举起手:“陛下业已回都,孛林之长久安宁可保,只请众住民乐业善居,消解心中暗忧。”昆莉亚见人群相视而望,内有犹豫,终于有人高声问出:“——但我今日见陛下又离都,至今未回呀!”此话一出,人群又涌上,喊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总理大臣?不得到答复,我们心当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