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熙听了就摇头,眸里晦暗难言。
“我怜的不是黄小嘉,是天下一切局中人。”李熙说:“以为自己是旁观者清,实则死生不由己,可悲,可叹。”
裴怀恩又说:“不过就是一颗棋子。”
李熙面色苍白,叹息着说:“在自己的棋盘上做棋手,又在别人的棋盘上做棋子。其实很多时候,棋手和棋子,内里又有多少分别呢,倒不如不下这盘棋。”
裴怀恩这才坐直了些,眼里兴味很浓。
裴怀恩说:“六殿下这是在拿话点我么。”
李熙当然不肯承认,只低声说:“厂公多心了。”
裴怀恩就笑。
“既已入局,又岂能不争,既然要争,又岂能不赢。”裴怀恩说:“管它做的究竟是棋子,还是棋手,只要能赢便好。”
裴怀恩把话说得狠,李熙不能苟同,垂眼说:“可是到底为什么要争,豚犬一旦有了做人的心思,岂非更痛苦么。”
裴怀恩笑眼弯弯地看着他。
“六殿下很聪明,可惜野心太少,不愿抬头看看上面的风光。”裴怀恩温声说:“可是话又说回来,也多亏六殿下的野心很少,你我才能合作的如此愉快。”
李熙没吱声,只一味地低着头,叫人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裴怀恩见李熙情绪不佳,以为李熙还在琢磨黄小嘉,没忍住皱了眉,难得动起一点恻隐之心。
暖香阵阵,阗寂无声。
半晌,软轿行得平稳,裴怀恩抬手拍李熙的肩,软声宽慰他说:“六殿下是天家贵胄,即便落了平阳,也不必拿自己去与那黄小嘉比。只要六殿下想,从今往后,六殿下会在这里生活得很好。”
话至此顿住,冰凉指尖摁在李熙唇角。
“乖,笑一笑。”裴怀恩说:“原是我把事情想的简单了,以为只要证据确凿,晋王就能倒。”
再顿了顿,手指弯曲上移,哄孩子似的刮到鼻尖。
不必李熙回应,裴怀恩已缓缓倾身向前,轻言细语地对李熙说:“你这次为我出主意,我理应谢你。此次之后,只要六殿下依旧能够谨言慎行,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本督在这里向六殿下保证,往后的日子,六殿下定会过得很安宁。”
话落,李熙听得眼皮一跳,正欲再开口,未料轿子竟被拦下。
因轿子停得急,千丝万缕的思绪被打断。李熙掀开帘看,见着三两小厮垂首立在轿前,言道想见裴怀恩。
原是杨思贤病体初愈,不知怎的想通了,派了人来请,邀裴怀恩过府小聚。
本来以为杨思贤和裴怀恩关系好,至多只是虚以委蛇,点到为止的好,没想竟是来往甚密。对此,李熙感到很震惊,也很好奇。
杨思贤是何等清廉的人,如今怎么竟也愿意为了裴怀恩,一而再再而三的自降门槛。
因为实在想不通这里面的门道,出于这份好奇,李熙没有立刻回府,而是体贴地劝裴怀恩改道。
李熙说:“厂公手里事情多,又着急回宫,如果坚持送我,今天怕就见不到杨阁老。即然如此,不妨带我一同前去,也免厂公为难。”
裴怀恩听罢,便意味不明地抚着膝笑,口中只说:“那倒也没为难,本就没想再送,都已打算赶你下轿了。”
李熙噎了一下。
万幸裴怀恩没有真的赶他下轿。
不过实话实说,裴怀恩对待杨思贤,总是格外敬重的。譬如说今日,有杨府的人来请,裴怀恩不做多想,当即便应了。
于是一行人浩浩汤汤的转头,一路无话。
大约一刻钟后,软轿停在了杨府门前。经通传后,裴怀恩提着袍下轿,李熙紧随其后,亦步亦趋地跟着进了门,被府中小厮一并引去书房。
杨思贤正在书房里练字,与病前相比,脸颊清减许多。
杨思贤见了裴怀恩,就搁下笔,和蔼笑着说:“容卿,快过来,我这几日想了许多,方才想明白,险些就让自己被利用了去。”
裴怀恩对此毫不介怀,侧身让李熙露了脸,笑着说:“先前多有得罪,早就想来拜见阁老,却又怕被怪罪,更怕被您打出门去,故而不敢打扰。”
裴怀恩身后,李熙连忙见礼,说:“杨阁老。”
杨思贤没想到李熙会来,见状微微一怔,是在缓了片刻后才说:“六殿下也来了,常听容卿说起你,快坐吧。”
李熙便点头,沉默寡言地坐了,面上颜色虽未改,心中却在啧啧称奇。
裴怀恩在杨府,简直就像换了个人一般,哪还有在外边的半分跋扈了。
原来裴怀恩没有在做戏,他是真的与杨思贤交好。
须臾有小厮上了茶,李熙端着茶盏,静坐环顾,见杨思贤把这间书斋布置的清雅,入眼只得一方小桌,一片竹帘,一盆兰草,余下便是数不清的藏书典籍,可算是真正做到了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
有李熙在,杨思贤变得拘束许多,坐着和李熙随意寒暄了几句,便又转头看向裴怀恩。
裴怀恩此刻也坐了,就坐在李熙对面,坐得极端正,手和脚都摆在它们原本该在的地方,没有东倒西歪。
裴怀恩说:“阁老恕罪,前阵子下令杀死崔郁书,实是无奈之举。”
杨思贤很疲惫地叹了声气,说:“我已知道了,原是郁书收了工部的钱,指使炸毁石桥,闹出不少人命来。”
裴怀恩惭愧地说:“好歹也是阁老的学生,我应该留情。”
杨思贤摆摆手,似是不想多说。
杨思贤左手边,李熙沉吟许久,方才想起裴怀恩话里的这个崔郁书,大约就是前阵子上朝时,被锦衣卫当廷杖毙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