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不闻沉默,她也不在意,引着他一路往堤坝下走:“最近几天堤坝太乱了,这附近有弟子们平日歇息的屋子,师兄可要休息一下?”
封不闻正心烦意乱,哪有什么心思休息?连颜带着他在堤坝上转了两圈,他脸色不好,有点心不在焉,但还是好几次控制不住自己往下水口的方向看去,只是还没等看到什么,就像眉毛被火燎了一样飞快移开视线。
他在心里暗骂了几句废物——骂自己是个不成器的废物。犹犹豫豫拉拉扯扯,像什么话?明明来时他还想着要怎么杀了她的。
封不闻眼神闪了闪。他原本的计划是在月楼身边潜伏一段时间,获得她的信任后再出其不意地动手,但现在应该也是个好时机。
九江兵荒马乱的,御仙台和诛仙台的人都不在,雁寻仙主也不在,水下情况莫测,谁也不知道底下有什么,她独身下水,若是同之前的弟子们一样失踪了,也并不奇怪不是吗?
那不是正合了他的意?
想明白这点,封不闻终于能大大方方地抬眼,看向不远处的下水口。
月楼和管事站在堤坝边上,她正凝神听管事说着什么,过了片刻,便点点头,将外衫脱下来随意搭在岸边,又用雾气凝成的毛笔将长发高高地挽起来,露出纤细的肩膀和洁白的脖颈。
在几个时辰前,那里还有浅淡的手印,还是萧川柏为她处理的。封不闻能想象到掐住她的脖子是一件多么令人快意的事情,那会像是掐住一只雀鸟柔软的脖颈。
她注意到封不闻在看自己,便露出笑容,朝着他挥了挥手,做了个口型,那意思是“放心”。
封不闻无声冷笑。他有什么放不下心的?他唯一放不下心的就是她死不了。
她最后对他挥了挥手,在下水口,遮天蔽日的雾气散了些,几缕阳光透进来,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封不闻的眼睛,定睛一看,是她手腕上套着的一个白玉镯。
等他再回过神来时,便只见到她如游鱼般跃入水中的身影。
河堤仍然热热闹闹,人们为他们短暂停步,但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河堤要填,水流要疏,还要通知下游的百姓,脚步一刻也停不下来。封不闻静静站在堤坝上,好像是这喧闹世间的一个过客,他融不进去,脑子里都是她腕间那抹转瞬即逝的光。
太不讲道理了。月楼仙尊能叫这么多人为她倾倒为她前仆后继,她当然是个大美人,但封不闻很少记起她的容色。她镌刻在他脑海中的更多是雪泥鸿爪般的痕迹,笑起来时眼角一闪而过的光、亲吻额头时柔软的唇和挥手时腕间的白玉镯,就是那么吉光片羽的一点细节,却能叫他记上百年。
太不讲道理了。当封不闻离开月楼的时候,他对她只有恨。恨她抛弃自己,恨她的冷漠和不留情面,可当他重新回到她身边的时候,轻易就被她迷得神魂颠倒。无论他给自己做了多少预设,赌咒发誓要杀了她,她腕间的光轻轻一掠,他的思绪就被带着飞向云端了。
太不讲道理了,她明明什么也没做,她甚至什么也不知道,傻傻的,就完全掌控了他的思想。
太阳渐渐落下了山,水面一片风平浪静,谁也看不出水底发生了什么。连颜陪着他从正午站到太阳落山,此时也有点站不住了,这女孩敏锐地感觉到月楼仙尊的这位新弟子好似会在月楼仙尊面前装乖——在自己面前,他装都懒得装,面无表情地看着水面,不知在想什么。
她硬着头皮道:“天好像要黑了,师兄,咱们要不去休息……”
封不闻还是面无表情,声音又沉又沙哑:“走吧。”
连颜原本不抱希望,她看他这架势,感觉他像块幽怨的望夫石,不望到月楼仙尊回来是不肯罢休的,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说动了,反倒愣了一下。
封不闻看向她:“走?”
她猛地打了个寒颤。连忙道:“走走走,走……师兄,走这边!”
……
夕阳只是短暂地露了个面,转瞬就沉入了地平线。
天彻底黑下来了。
九江年年大雨,年年雨季都有极仙台的弟子奉命镇守九江,九江坝更是重中之重。因此为了弟子们的方便,极仙台在九江坝旁边有几间小院供弟子们休息,连颜带他进了小院,给他安排了一间靠里的房间,就不见了人影。
月楼仙尊虽然不在这里,但封不闻仍然能听到隔壁院落和走过门前的弟子们低声讨论她的声音。
小院挨近堤坝,屋外便挑空支着回廊,封不闻在廊下站了半晌,一连半月的雨终于停了,星子换了落日,月亮的光辉逐渐皎洁,院外的声响也逐渐停歇,午夜当是好梦正酣时。
封不闻在廊下枯站一夜,看着屋檐上的积水滴滴答答地往下落,砸进院外的石板小径,不知长夜尽头,又有几滴可穿石?
一直到月上中天,封不闻才抬起头。他凝视着远处朦胧的山与河堤上的雾气,缓慢地眨了眨眼,忽然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半脸。
片刻后,他松开手,掌心下赫然是半脸白骨!
这是大妖失控的象征。
世人大多畏惧厌恶大妖,便是这个原因——他们会毫无征兆地失控,被杀戮欲望占据的大脑会让他们混淆眼前的一切,无差别地攻击所有人。
唯有一种情况例外。
封不闻推开房门,四周的小院静悄悄的,整个小院都陷入了睡梦之中,没人发现他的异常。
走出小院,可以看到远处灯火通明的堤坝,即使是深夜,九江堤也不缺守夜的人,他盯着那处热闹的地方看了半晌,脚步一转,绕了条少人的小路,上了堤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