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你和那个王八犊子没啥区别,我只要郭发知道他是我余祖芬一个人的孩子就够了!”
余祖芬涕泪俱下,面对虚空中的亡魂,她的愤怒一拳打在棉花上,只是徒劳,她吃一口糖,喝一口百草枯,擎起快要结冰的瓶身,向墓碑那一头的人举杯致意,将一生的酸楚酝酿在嘴角,嫣然一笑:“有时候,我真想回到以前啊,以前的以前,没有那个畜生的时候。”
郭发和白康宏并肩而行,轮流拉着条子,在天堂公墓周围的密林里逡巡。条子是警犬的后裔,动作灵敏,一路埋头,事先闻了几遍据说是孟虎留下的旧校服,可恼人的大雪却将足迹掩得一干二净。
白康宏打着手电筒,照亮前路:“这地方阴气真够重的,冷飕的,后脊梁刺挠。”
郭发却沉着自在,望着星空一笑:“怕啥?没事儿的!有楚楚给咱们罩着呢!”
正说着的功夫,白康宏忽然发现一条脚印,不大,但足够清晰,可条子却并不顺着那脚印走,嘴里嘶嘶地,一直要坚持扭头朝后方走:“怎么回事儿?条子,咋要跑?白给你那些折箩(东北方言意为酒席吃过后倒在一起的剩菜)了!”
郭发停住脚步:“二白,你听见啥动静儿没?”
“没有啊,你别吓我。”白康宏快站不住了,条子跳跃着扭身,险些将他拽走。
“操!我妈!”郭发一眼看尽父亲目前的余祖芬,飞奔过去,“二白,你先跟着狗走!”
郭发饿虎扑食一般,一把抓住余祖芬:“你干啥!妈!”
余祖芬拔腿就跑,疯狂地将剩下的药往嘴里灌,慌忙之间,一半液体都洒在下巴之外:“别过来,孩子!”
“妈!”郭发发了狂,后了悔,自己只顾着那十万悬赏,却忘了看着母亲,但所幸,只喝了三分之一。
“你不能死!你不能这么对我!”郭发低声咆哮,嘴里不断吐出白雾,耳边,仿佛有隐隐的吠叫。
余祖芬哭泣抽搐着,缓缓扭开另一瓶,多喝一点,那样就救不回来了:“儿子!我有罪!这是我的结局!你让妈走吧!妈以前对你那么坏!”
郭发乜斜着郭发的坟墓,墓碑上,他的照片上挂着笑,一并洗去了他曾经对自己和妻儿犯下的罪行:“都他妈的过去了!那个人已经死了!”
余祖芬一滞:“你咋知道他死了?”
“我跟我朋友打听过了,他死在下河湾了,少个半个脑袋下半身还他妈不老实,要强奸母猪,让村民一棒子打死了,”郭发从怀里拿出一张报纸,指着最显眼的版面,“妈,你看,都成奇闻了。”
“老天爷开眼!”
母子俩不约而同向后看,白康宏从林子后钻了出来,十分雀跃:“芬姨!你不能死!我们抓着那个杀人犯了!等十万块钱拿着,就让郭发领你去省城换肝!”
郭发心头一惊:“抓到了?”
白康宏喜笑颜开:“条子一直跟着,从棵树底下逮住了!”
“看清了吗?和通缉令上长得像吗?别抓错了!”
“这死冷寒天、黑灯瞎火的,谁来啊,他瘦猴子似的,穿的破棉衣棉袄,戴个破鸭舌帽!不跟开枪那天一样吗?”
郭发握紧拳头,得来全不费工夫:“人呢?”
“我给一棒子砸晕了,扔山脚了,条子看着呢,咱们快去吧!芬姨!”
“儿子!”余祖芬颤巍巍地被郭发抱在怀里,他的怀抱那么有力,像是年轻的郭震。
“我都知道了!我问龚大夫了!能治好!”郭发将她轻而易举地抱起来,像是捧起一片雪花,那么轻。
一行人来到山脚下,郭发站在那颗树前,手电照亮那颗不高的白桦树,树皮上刻字的地方被人用手刻意拨开,昭昭然——齐玉露和郭发永远在一起。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摘下那人的帽子,发现一张再熟悉不过、昏睡的脸:“齐玉露?!”
自由落体(五)
——“断了线的风筝迎着风飞向高空,那是属于风筝的选择和宿命,我们能做的只有淡淡惋惜,然后笑着释手。”
齐玉露睁开眼,那条曾经咬过自己的恶犬就伏在她的脚边,她病躯一震,屏住呼吸,险些没有叫出声来。
郭发怒目圆睁:“姓白的!你他妈的不说看准了吗?”
“幸好没报警,要不然麻烦了,这大冷天的,她怎么跑这儿来了。”白康宏心虚地说。
郭发居高临下看着她,脑子里想的都是地上会不会太冷:“你干嘛来了?腿不要了?”
齐玉露摸摸后脑勺,茫然地望着眼前漆黑的景象:“我来给我妈上坟,刚到就被打晕了。”
“二白也不是故意的,对不住,”郭发恨自己的嘴甜不起来,“再说打你一下又死不了。”
“你们来……”齐玉露这才看清郭发怀里的人是余祖芬,她的盘发垂落,月光下,有种妖异的死寂,“姨咋了?”
“没想开,喝了药了,”白康宏看着脚下那不靠谱的警犬后代,又低头嘟囔了一句,“你狗日的也不随根儿啊,白瞎那些折箩了。”
救护车很快来了,郭发先把母亲扛上车,转身又要把齐玉露拉上来,她却摇头拒绝:“郭发,今天是我妈祭日,我得去给她烧纸。”
是人都有妈,谁也阻挡不了谁尽孝,郭发不坚持,匆忙地对白康宏撂下话:“二白,你留下,等她烧完纸送她回家。”最后深望齐玉露一眼,没有别的话,摘下自己的围巾和外套,一股脑扔给她。
齐玉露茫然地接住,看见他穿的是自己送的雪青色毛衣,黑暗中,衬他强壮利落、面容精神。门缓缓关上的时候,他看见她唇边漾出浅浅的一笑,那是很久没看到过的笑,她又张开嘴,露出两排细小的白牙,声音却很低,大夫护士的大呼小叫里,车上的不绝于耳的警笛声中,说什么都被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