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街上,人影寥寥,齐玉露和郭发拉着手,醉醺醺地唱着歌:“曾经在满天的星光下?做梦的少年,不知道天多高,不知道海多远,却发誓要带着你远走?到海角天边,不负责任的誓言,年少轻狂的我,在黑暗中迷失才发现自己的脆弱……”
“满天的星星,请为我点盏希望的灯火,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家门,让迷失的孩子,找到来时的路,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前程,用一点光,温暖孩子的心……”
他们狂歌纵舞,难听难看,不知天地为何物,身上仅有的,只是燥热和悲伤。
“郭发,”齐玉露灼灼地看着郭发,她的眼睛明亮甚于上空星辰,“我们现在算什么交情?”
“一起看星星的交情呗,”郭发偏不说,舔了舔嘴唇耍贱,弹她耳朵上的饰物,是两颗樱桃,“忘了说了,你今天穿得真好看。”
郭发站得离她更近,高大的身躯上冒着热气,她看着他的侧脸,他像个少年一样,眼泪里沾满星光,都是希望、都是憧憬,齐玉露看得恍惚,喃喃地说:“这个交情好,我喜欢这个交情。”
“你说我能看见我妈么?”郭发忽然问。
“这我不确定,但是你以后会看到我,”齐玉露指着北方深空的一角,“我就在那边上,你一抬眼就能看见。”
郭发捂住她的嘴:“瞎说什么玩意儿?”
齐玉露托起他的手,在他掌心凹陷的疤痕上挠了挠:“好像陨石掉地上砸出来的坑。”
映着黯淡的星光,郭发也看过去:“你知道我为什么老是用手掌心儿灭烟吗?”
齐玉露浅笑:“因为你是郭发呀!”
郭发摇了摇头:“以前我妈晚上喝酒,喝多了以后就会用烟头烫我,烫多了,我朋友就会问我,我每次都编不同的理由,后来我想,干脆我也抽烟,这样就好办多了。”
他努力学坏,渐渐五毒俱全,只为了让自己回家后要遭受的酷刑变得理所应当。
“为什么妈妈会折磨儿子?”
“是我对不起她,她怎么揍我,都是我该受的,我不是跟你说过吗?那时候我认命了。”
“你一定很痛苦吧。”齐玉露感到那份怜悯如海如浪,和自己小腹连在一起,汹涌不已。
“痛苦呀,痛苦了就和别的小子打架,见血了我就能舒服点,然后回去接茬儿再被我妈揍。”
“你就从来没还过手吗?”
“她是我妈,咋能还手,但我后来学着躲,后来就跑了,”郭发抽出手,滞在半空,又看看星星,“你说人啊,就是贱,我现在倒想再当她的烟灰缸呢。”
郭发再次失控,可是这一次却没有想象得那样具有毁灭性,他卸力蹲下来的时候,有齐玉露跟着他,像是一起沉沦的伙伴,伸出手来,让他逃出苦海。
他哭得外放,哇哇地释放眼泪,他又变成了一个少年,伤心,但是不再绝望:“我,我……我不想认命啊!”
她以为的英雄,也是一个需要拯救的孩子,齐玉露心头一沉:“郭发,别哭,你看看我,坏事儿都过去了。”
郭发睁开双眼,他没踮起脚,也没仰起头,可星河就在面前,触手可及,她的眸光如水,恰似每一个静夜里的星光:“我只有你了,齐玉露。”
他再也不掩饰对与她的贪恋,狠狠吻住那日夜思慕的唇,吞噬一般占有:“还对我说那些话不了?你不知道那天我的心都碎了。”
齐玉露低眸躲闪,声音却坚定:“再也不会了……”
郭发抱起属于他的全世界,上面有熨帖的柔软、恰好的温柔:“对不起,我什么也不跟你说,这回你知道我了吧?”
所谓爱与欢喜,都胜不过一句知道明白,齐玉露回抱住他,从夏至冬,她从未这样热切真诚过:“我懂你。”
郭发默默地想,他要是十几岁遇见她就好了,以他的执着,他现在已经爱她二十年了,可忽然发现,他们确实是早就认识了,岁月对他还不算残忍。
回光返照(二)
2001年1月4日?晴
那天白康宏告诉我潘崇明被人乱棍打死在下湾村,被村民集体弃尸在粪坑里,我没什么感觉,单纯感到想笑,他是该为郭发的母亲陪葬的。小武该知道这事,该像我一样体会信念的幻灭。可是他身在何处,始终是一个谜。我忽然发现,到了这样的关头,我什么都不在乎了,我在乎的只有一样,就是郭发。
昨天我梦见郭发在城郊的玻璃河子里游泳,他捞起溺水的我,在冰冷的水里为我渡气,他的睫毛湿透了,眼睛里有粼粼水光:“别死,把我一半的命给你,咱俩就能在一起一辈子了。”
记得父亲年轻时非常喜欢游泳,他和徐叔都是工厂里游泳的健将,母亲送给父亲的第一件礼物,就是一件梅花牌泳衣。我害怕水,所以一直都不会游泳,我想,假如我死的话,会在水里。
水非常温柔,包容一切,冲刷一切,但又是非常有原则的东西,到了零度以下,就定要结冰。所以所谓的冬泳,一定要赶上初冬时节,晚了就游不成了。
我还对很多事情不解,譬如,广场中央的百货大楼里,到底有多少种货物?为什么冰冻的河面以下,还有活的鱼,如果我进到里面,是不是就像白雪公主进了水晶棺材一样,永垂不朽?记得有个外国的女作家自杀,是沉在池塘里的,衣服里装满了石子,不让自己挣扎,一味沉沦,这实在是一个美丽的死法。
绵长的隧道里,白雾缭绕,浓得令人睁不开眼,齐玉露踮起脚尖往前看,却被郭发高大的身影挡住视线,他眨着眼睛,神色幽微:“你是不是有个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