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玉琳心说这人真有点死心眼,你且在地上躺个十年八年,又于事何补,不过是平白自己受罪罢了。
祈文藻就不同,李栖凤刚准备献宝,他就托辞身体不适向景福临告假了,眼不见为净,就这个二愣子还拼着一条命要正个朝廷纲纪。
景福临本不欲理会,转念一想,就黄文僖素日的性子,今日断不会是卧地不起这么简单,跑上来抱着自己大腿死不撒手的事儿他以前也不是没干过,到底有些太难缠了。
景福临委屈巴巴地向赵太傅求救:“太傅!早前在清宁殿您说什么来着?”
赵太傅仰头望天,想了半晌:“说什么来着?”
杨玉琳靠在景福临身上笑个不停,赵太傅不是装糊涂,他是真忘了,八十多岁的人了,身子骨虽然硬朗,脑子到底不比从前。
景福临多年前就已经准他还乡,他却一心顾念着景福临:“我答应过先帝,要好生护着你,有我一日活头,就多护你一日。”
最近几年越发健忘了,也不指望他能一拳把黄文僖打出去了,景福临心下有些怆然。
黄文僖躺就躺吧,躺着还不安分,骂完了杨玉琳,就那么躺在地上,用自己的背在地上拱啊拱,别提多难看。
饶是如此竟然还准确找到了李栖凤的位置,拽紧李栖凤的朝服下摆,虽然躺在地上气势却不减分毫。
“李栖凤!枉你官居一品,不为生民计,整日里就钻营阿谀勾当,攀龙附凤,溜须拍马,你这葫芦总督倒是当得便宜!”
拉拉扯扯,吵吵嚷嚷,一时间议论纷纷,人声沸然。
杨玉琳看着热闹,来了兴致,想看看这乱哄哄的场面到底要如何收场,却忽然发觉景福临有些不对劲。
杨玉琳自小就畏蛇,有一次陶丞逗他玩,把一条拔了牙的蛇扔到他脖子上,那种毛发直竖、脊骨发冷、牙关打颤,几乎要透不过气来的感觉,和景福临此刻表现出来的模样有些相仿。
只一瞬,景福临便恢复了常态,整个人放松下来,若不是杨玉琳贴身靠在景福临怀里,对于这细微的变化,必定也察觉不到。
杨玉琳顺着他的视线转了头,看见一个美人走了进来。
美人身穿一件云鹤纹暗花绸衣,月白色竖斜纹地上细细地提花织了银线横斜纹,四合如意云纹和飞鹤纹规整流畅,织造细密。
腰上系着一块凤穿花样式的白玉饰件,两面纹饰相同,镂雕一凤,双翅展开,长尾勾转,造型优美。
面带桃李春风,眼含晓月光辉,恍若仙子下凡,才踏进太和殿,满殿的熙攘哄闹一时都安静下来,竟有些神仙洞府的清幽之意。
不消说,美到这个份上,来人定是本朝第一美人大长公主了。
黄文僖早从地上爬起来,悄没声息入列站好,整冠肃带。
看着这冰肌玉骨的美人,杨玉琳身上有些凛冽战栗,不自觉往景福临怀里窝了窝。
景福临笑笑,浑身放松下来,拿手臂把人拢在怀里圈着。
“何事喧哗?”这声音冰激玉碎一般好听,又带着几分凛然。
罪魁黄文僖早从地上爬起来了,有些汗颜,默默出列:“臣等不敢喧哗,只国师大人今日久病初愈,议政心切,臣等与国师大人各抒己见,相谈甚欢。”
大长公主似乎很有兴致:“哦?所议何事?”
太和殿里大大小小各式彩雕彩绘的蟠龙,游龙,行龙,围龙等,总凡一万三千八百四十四条,尽显皇家威严,可自打杨玉琳进了太和殿,倒闹腾得如市井一般。
此刻大长公主坐阵,方把局面扭转过来,正经看着像个金銮殿了。
大长公主一面和朝臣们议论国事,杨玉琳一面打着哈欠发着呆,议论纷然有所不决时,大长公主就来问景福临:“皇上以为如何?”
景福临拈着杨玉琳的头发笑一笑:“全凭姑姑决断。”
不到半个时辰,议完了政事,临走前大长公主看了杨玉琳一眼:“国师这双眼睛好看得紧。”
给杨玉琳吓得一哆嗦……
景福临瞧着差不多了:“该议的都议完,散了吧。”搂了杨玉琳回清宁殿,众位朝臣也鱼贯而出。
景福临拿了洗肠草的药汁给杨玉琳敷脖子,杨玉琳掩着鼻子四处躲:“快拿开!我不要!难闻死了!”
景福临边追边笑:“躲什么,良药苦口利于病,何况又不是让你喝,敷一敷罢了。”
一把将杨玉琳捞过来摁在榻上:“别动!一会儿就好。”
杨玉琳视死如归躺着不动,浆汁的味道蔓延开来,景福临吸了吸鼻子:“还真是难闻啊。”
说着拿袖子遮鼻,退了两步,离杨玉琳远远的,一脸嫌弃,杨玉琳翻了个白眼,偏头不理他。
“比起婉容,我其实更像姑姑对不对?”静悄悄的清宁殿,景福临忽然开口了。
“我长得像父王,但最像父王的人是姑姑,以前常听太傅说,姑姑小时候和父王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姑姑若换了男装,谁也分辨不出。”
杨玉琳犹疑再三,还是问出了口:“你很怕她?”
景福临点点头:“怕。”
说着自己又笑起来,很有些赧然的样子:“譬如方才,我若是不肯敷药,姑姑会把我倒挂在房梁上,直到我乖乖听话为止。你说我怕她不怕?”
脑子里想了一下落枕的景福临被倒挂在房梁上,这是怎样一种惨绝人寰啊,这是怎样的一种大快人心啊!
杨玉琳脸上掩不住笑意,景福临慢悠悠地问了句:“国师好像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