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旋不知想起什么,眼神回避,连隔着镜子的对视都躲闪。
班贺慢悠悠地,似乎是懒得张嘴,从喉咙里吐出慵懒的字音:“突然想起来,有人说过要恨我一辈子。多不好意思,往后恨我也得忍着了。”
明知道那语气里尽是调侃,陆旋还是有些急:“我没有恨你。我不会……恨你。”
班贺垂下眼睑,笑容浅淡:“我期望的是,终有一日你的心中不再有仇恨。但你太固执,不能放下,那就让你做个了断。除此之外,我不允许你用它做任何凌弱之事,我们得约法三章。”
陆旋目光灼灼:“一言为定。”
阿毛得知师兄愿意再为陆旋做一对手臂,高兴得从院子东南角跳到西北角,抱着班贺一顿蹦,他现在有把子力气,险些绊得班贺摔跤。
而这一回,似乎真的大有不同,在陆旋看来新的义肢与之前那对外观几乎没有差别,但装上之后的感觉截然不同。结合用药,不仅伤口在几日内愈合,这双义肢运作起来更为自如,完全没有之前的生涩感。
除了没有触感,几乎就像再生的肢体。
陆旋难掩兴奋在庭院里练拳,班贺搬了个小马扎坐在屋檐底下,阿毛在边上殷勤地替他扇风,却扇不去他眉间淡淡的忧愁——还有眼下带着倦意的乌青。
阿毛虽自愧不如肚里的蛔虫,但要论起了解班贺,在这世上起码能排得上第二。
“师兄,我夜里能熬,我帮你打扇!”阿毛眼睛一眨不眨,信誓旦旦。
班贺轻飘飘瞥他一眼,没有接话的意思。阿毛顿时觉得遭了轻视,挺起胸膛:“顶真的,肯定让你先睡着了我再睡。”
叹出一口气,班贺站起身,没拿他的话当回事:“玩你的去吧,反正,已经给出去的东西也没法要回来。”
陆旋余光瞧见班贺走向那间日常做工绘图的小屋,动作停了下来,目光定在他的背影上。看着那扇门闭合,陆旋转向院子里另一个人:“他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夜里没睡好。”阿毛笑嘻嘻地仰起脸。同他说了也没用,阿毛压根儿没有细说的想法,说完便去拾掇自己那些玩意儿。
陆旋皱了皱眉,怀着疑惑挥舞出凌厉带风的一拳。
要正经说起来,班贺对阿毛的了解,一定是比阿毛对他了解得多的。
白日口口声声说要给师兄打扇的人,沾床就睡得打出一溜小呼噜。班贺盯了他好一会儿,依旧是睡得天昏地暗,雷打不动。
与他所预料的结果一样。
在床上翻来覆去捱了小半宿,班贺试图尽可能地将肢体舒展开,但立刻碰上了熟睡的阿毛,那孩子像个小火炉般炙烤着相接触的肌肤,不得不收回来。
隐约听见街面上传来更声,三更天了。再熬上一段时间,天便破晓,又是不得喘息的一日。
班贺倏地坐起来,面上是破釜沉舟的坚决,他来到陆旋的房前,抬手推开了门。
那双手触碰到门的一瞬,陆旋便惊醒,门外幽蓝月色之下,是他一眼便能认出的身影。看清来人是谁,他支着手肘半撑起身体,小声问了句有事吗?
“陆旋,”班贺踏进屋内,反手合上门,直直地望着床上那人,步步走近,悄然在床沿坐下,语气是陆旋从未听过的幽然轻柔,“你觉不觉得,天好热?”
合上的门削弱了月色,只从半开的窗缝漏进来,那双眼睛却像是含着明星,在夜里晶莹闪烁。陆旋看着他半晌,喉结不自觉上下滚动,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已是七月底,再过几日便是立秋。明明应该天气转凉,却不知为何仍然热得厉害。
陆旋镇定道:“我,尚可。”
“可我热得睡不着。”班贺声音低了下来。
陆旋忆起白日阿毛说的话,道:“那我帮你打扇。”
“不用。”班贺身体前倾,抚着床沿身体慢慢下沉,“你躺进去点,今晚我和你睡。”
陆旋往里挪了挪,挨着墙边,空出尽量多的地方,不知出于怎样的心情,收拢四肢谨慎地不去碰到他。
原本不凉不热的身体,不知不觉冒出一层汗,似是由内至外地散发,燥热异常。陆旋脑中却冒出一个不真切的念头:他睡在这儿会不会更热?
躺下的班贺不再克制,翻身贴着陆旋右臂,冰凉的触感令他发出一声喟叹,舒服了。
没过多久,身侧的呼吸声平缓均匀下来。陆旋睁着眼,睡意全然搅散,却又不大清醒,迷迷瞪瞪理不出一条思绪。
为什么,身边忽然就多了一个人?
陆旋侧过脸去,班贺睡颜平和,眉宇完全舒展,脸颊挨着他的肩头,纤长的眼睫若是再长那么一丁点儿,似乎能碰到陆旋的肩。
他要睡多久?陆旋放缓了呼吸,目光却肆无忌惮地打量,从眼睫中窥见残留的倦意,自问自答了一番:睡多久都行。
到后来,陆旋昏昏沉沉睡去,再一睁眼,身边已经没了那个身影。他竟然没有听到班贺离开的声音,还是说,那不过是黄粱一梦,压根不曾发生过?
幸好阿毛及时为他解惑,没让陆旋纠结太久。
“那块天铁捂不热,师兄怕热贪凉,一直拿它解暑,大热的天夜里不抱着它睡不着。这几日他都没睡好,昨晚定是热得受不了,才去你那儿了。”
阿毛说着,抬头看他,语气故作老成:“你就让他抱几天,实在不行,卸下来也成。”
陆旋从不觉得这世上有难以抉择的事,可现在,他觉得有了。
杨典史出城缉盗,一去就是大半个月,追了三个县才把那人抓回来。回到玉成县第一日,刚做完交接,便来到班贺租住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