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旋走到门前,屋里的班贺从工房出来没多久,身上系着一条粗布围裙,沾了些油墨清漆。闻声回身望来,将手头的事暂时搁置,挽起围裙擦了擦手,笑起来:“孙校尉说,今日骆将军要带你去见贵人,见过了?”
想必是完成正经事,就想法子偷懒来了。
“嗯。”陆旋压下心里所有情绪,单刀直入,“穆前辈遇袭,生命垂危。”
班贺面上笑容顿失,目光凝重,夹杂着错愕与懊恼,陆旋几乎可以确定,那袭击者是谁他是知情的。
班贺一把扯下身上的围裙:“走,我们现在回去。”
与军器局副使告了事假,班贺是骆忠和领来的人,副使不敢为难,当即应允。班贺带着阿毛跟随陆旋一同回到租住之处,吕仲良早已到场,开始为穆柯进行医治。
屋里罕见生起了火,冰冷潮湿的室内乍有热源,感知温暖程度更甚,穆青枳渐渐停止颤抖,面上泪痕蒸干,缩在床边守着爷爷。
灶上有吕仲良让她烧的热水,吕仲良仔细检查一番,熟稔地指使人去端水来。穆青枳像是个听令行事的人偶,完全听从指挥,让做什么做什么,一句话也不说。
吕仲良清理完那些锐器划出的伤口,然后上药,包扎起来。班贺一行人到时,他已经完成大半。
将剩下的部位处理好,吕仲良起身,无声招手,示意班贺随他出去。班贺一动,穆青枳却也满脸惶恐地站起身跟上来。
“你留在这儿吧,照顾你爷爷。”班贺轻声说。
穆青枳执拗地寸步不挪,牢牢盯着他们,防备着他们有任何隐瞒,非要亲耳听到一个结果不可。她是那样坚持,没有人再去阻拦,她有权得知唯一亲人的身体情况。
走到门外,吕仲良双手交叠垂在身前,罕见地神色沉寂,在班贺探究的目光中,与他对视一眼,缓缓摇头。
一切尽在不言中。
常年积劳成疾,这具身躯已油尽灯枯。前些日子失力摔倒正是身体衰竭的不详预兆,这一回遭受重创伤及内脏,纵是吕仲良也回天乏术。
穆青枳读懂他们的表情,但此时她已经没有眼泪了,失魂落魄站在那儿,眼中失去了神采。
“医馆里还有两颗人参,或许能多撑两天,但也别指望能有别的什么奇效。”吕仲良道。
班贺微颔首:“那就麻烦吕大夫了。”
屋里传来两声咳嗽,穆青枳回过神来,转头跑了进去。班贺与吕仲良回到床边,行将就木的老爷子小口喝着孙女喂下的温水,唇角沾着的血融入褐色陶碗中,唇色似乎也随之褪去。
吕仲良收拾好药箱:“我回去抓些药,晚些时候给你们送来。”
穆柯挣扎着伸手:“大夫,不用了,不用了。”
“爷爷,喝药吧,喝了药你就会好的……求你了。”穆青枳说着,声音颤抖,本以为流干的眼泪顷刻间涌了出来。
穆柯久久无语,吕仲良无声叹息,背上药箱走了出去。
才刚能自如行动没多久,又躺回到床上,穆柯的气息浑浊深长,每一次呼吸都费不少力气。
他抬起颤颤巍巍的手,指着班贺:“我有话,要对你说……请,请让其他人回避……”
班贺回头看去,还未开口,陆旋主动说道:“我带阿毛回去收拾一下,就在对面,有什么事,立刻叫我。”
陆旋和阿毛离开,屋内仅剩班贺与那对祖孙俩,他走到床边:“前辈想说什么,晚辈听着。”
“那条木腿,你拿去好了。”穆柯双目像两眼枯竭的井,无力望着屋顶,“你说的那位故人……是不是姓孔?”
班贺愕然,连忙倾身上前:“正是!前辈,那位故人对我和我师弟非常重要,请您务必告诉我他的下落。”
穆柯缓慢僵硬地摇头:“不是我不愿告诉你,那位孔先生早已不在人世,四年了。”
“怎么会……”班贺喉头像被什么堵住,鼻尖酸涩,悲痛侵袭而来,猛烈得无从招架。
“别怪我隐瞒,我是怕,我和枳儿的性命难存……”穆柯越急越是喘得厉害,“我出身军户,原是厉州韩骁韩将军手下一名哨官……孔先生是随军军匠,我们一同协作过几次,得以相熟。我这条腿……断在了战场上,无法、无法继续留在军中。送行之时,孔先生赠予我一条木腿……此后,我再也未见过他……”
班贺急切问道:“那前辈如何得知他已不在人世?”
穆柯面色痛苦,艰难看向穆青枳:“我是军户,被送返回乡,需要有人填补我的空缺……儿媳生枳儿时难产没了,可怜枳儿方才六岁,父亲也离她而去。”
儿子穆望替穆柯从了军,不过短短二载,便接到他请人捎来的家书。
信中说道,孔先生染病去世,葬在了隗江边,他亦要随军出征雁巢矶,或许这将是最后一次给家中写信。祝父亲母亲健如松柏,福寿延年,女儿平安喜乐,余生顺遂。
巨大的变故就在收到这封家书之后没多久,驿馆传来消息,穆望当了逃兵,同他一队的十人战后皆不知所踪。军队周边搜寻多日无果,判定那一队十人叛逃,遣人回乡搜捕逃兵家人,问不出逃兵下落便斩立决。
消息刚传到驿馆,便被本地乡贤得知,他素来与穆柯交好,冒着被追责的危险,将这一噩耗提前告知穆柯。官兵到来之前,提前得到消息的穆柯带着老伴、孙女,连夜出逃。
断腿的特征一眼便可看出,穆柯靠着孔先生赠与的木腿伪装,躲过一次次搜捕。老伴身体撑不住,倒在了半路,只剩他们祖孙俩一路逃亡,风声过去后,才辗转来到叙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