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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第1页)

第21章

京郊西山原是第一代柱国公的跑马场。

老国公戎马一生,致仕后也不改爱跑马的习惯,隔三差五领着子孙来西山跑几圈,后人有样学样,整个国公府后两辈人都受老国公影响,对马场热衷热爱。

但不是每个人都喜欢颠簸在马背上的,到了凌湙曾祖那辈,他老人家心血来潮,要给心爱的宠妾弄个十里梅林,结果本钱下去了,梅林连鬼影子都没见着,满山稀疏的树枝,斑秃一样零散在各角落,竟是花农们无论怎么下功夫都种不活的贫瘠之地,后有有经验的老农拿了木梨各处翻,这才翻出了深埋于山体内的铁石。

大徵开国皇帝鉴于自己的起兵经历,立国后就管控的军民铁器固有的使用量,超量就按谋反罪定,如此上百年,民用铁器一件难求,十里人家可能连一只锅台都凑不齐,各地驻兵也对武器严控制度怨声连连,而有权拥有私兵的世家,则瞅准了这一商机倒卖铁矿资源暴敛财富。

凌湙曾祖不是个有成算的,发现西山有铁,居然安排了宠妾的兄弟开采,卖没两回就叫人扭进了官府,西山藏铁的事就这么被捅到了皇帝的案头。

可怜初代柱国公拼死为家族挣来的丹书铁卷,就这么用了,且鉴于开采时日短,尚未造成不可控影响,于是皇帝大发慈悲,降公为侯,并于当年除夕夜,抬了公府嫡长女进宫。

本当为后的女子,因为家族事务降成了妃位,虽后来通过她自己的奋斗又登上了中宫位,可因为当年的事情郁结于心,导致一生无子。

可后来凌湙在家中藏书阁翻看过这位姑祖母的传记,严重怀疑中宫无子是人为规避的,这从后来继承大统的皇帝出生就能看出,在世家讲究双亲显贵的承嗣子选择上,根本不会让个爬床的丫头得手。

这位姑祖母亲手将□□树立的显贵门庭开了条缝,让怵于皇家威严的世家们对上渐起轻视之心,其中最有力的证明,就是凌湙祖父这一支是旁支承爵。

那太后姑祖母大约是恨毒了用妃位羞辱她的先帝,跟导致她母兄早亡的曾祖,不仅扶了个婢之子上位,更在那败家子曾祖去后,用太后懿旨赐了那妾及其所出子女孙辈姻亲全部殉葬,尽乎诛连了那妾的九族,至此,宁柱国侯府这才终于轮到了凌湙祖父当家。

后姑祖母薨逝,用太后遗诏扶了当今陛下的生母进驻寿康宫,那位因出生太低,被礼部和宗正祠嫌弃的洗脚婢,没能因儿子继位得太后食,在当了十年太嫔后才在姑祖母的遗光里得享太后尊荣。

故此,每年宫宴,这位太后为表恩义不忘,总会当着众贵亲的面抬一抬宁侯府的小少爷,抱着置于膝上亲香一番,实际能有多少情分只心里明白罢了。

真要感恩,在先太后仙去之时,按理是要厚封其母族的,听说当年上请恢复国公爵的折子堆成了山,结果皇帝太后装死,以财物代之,后国公府复爵一事再无人提起。

凌湙甚至亲耳听见他母亲每回宫宴回府后的诘骂,如那位姑祖母所预料的那般,在众臣俯首婢之子后,这些显贵了多少年的豪门贵妇们,并不甘愿匍匐一洗脚婢臀下,以为耻,痛厌非常。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耳旁风的力量无穷大,稍后几年,当今陛下在各世家嘴里便有了个代称,怒上心头之时,张口就是,不过一个洗脚婢之子。

就着那位姑祖母的人生,凌湙扼腕,他还是运气差了,该当早生几年,亲眼去看看她的风采,有这么超前的觉悟(拒生子),埋草蛇灰线的耐心(扶婢子),真该与她讲一讲武皇事迹。

这种心理强悍,又善于隐忍,懂谋划的女强人,只要稍微暗示一点,她自己就能跨过女卑的教条,生掌天下之威。

就,蛮可惜,一步之差。

而袁来运祖上,出身就是老公爷的马官,一直生活在西山马场,后来马场没了,西山充没国有,他们这些人就全都被录进了西山衙所,袁来运的名字就是其祖照着当时的运道取的,认为他是个有福的,生来就有官运,不用再像祖辈似的养马为生。

可事实上,西山衙是充了皇帝陛下的私库,一半账走国库,一半账走内库,每月份额完不成,他们这些在衙内当差的就得挽了袖子亲自上,累死也要将皇帝陛下的内库填平,后来工作实在太苦,就有人想出了压榨死囚劳动力的办法,疏通了各大狱的狱监,每有穷凶极恶的就往西山送,后各世家也会将家中犯了事的仆奴往这送,渐渐的,西山铁矿变成了西山狱。

袁来运跪在了旧主翁家小主子脚下,他们这些西山旧仆都隶属原柱国公府,后公府成了侯府,军制没收,他们这些人也就一并归了西山所,但认真追究起来,旧主的号召力仍旧比不拿他们当人的西山所强,便是家中行动不便的老父亲,也时常念叨着旧主,望子孙们能有机会再重新归入旧翁麾下,得到些许的庇护。

那抢了凌湙银票的看老大跪了,忙也跟着跪,还不忘将银票举过顶递还给凌湙,几人一声不吭的等着袁来运说话。

袁来运心情复杂且不平静,郑高达来警告他不准动心思害凌湙的时候,只说了这是个临时跟队的贵人,并没有明确的说出凌湙的真正出身,要不是因为西山铁矿,他们可能真要来个大水冲掉龙王庙的悲催。

凌湙接过银票拍了拍,对袁来运的识相感到意外,想了想,就手抽了张面额五十两的银票递过去,“请你们兄弟喝酒看医,咱们也没仇没怨的,讲个和?”

袁来运却没接,只认真的看着凌湙,“府里少爷按规制,到了年纪都会往西山挑人伺候,我们这些籍册在府的已经自生自灭了这么些年,府里难道对我们这些人就没个说法?既不让我们有资格投军,也不给我们赖以谋生的出路,少爷,我们是人,也要生活,家中老小吃穿用度,哪样不需要钱?你们不能……不能只顾自己荣华,就忘了我们祖上也有过附从之功,府里的主子们难道就不给我们个交待?到底要把我们算做哪边的人?”

西山给出去了,可他们这些西山的人却没连籍契一同过去,两边的主子都不用他们,小三十年,他没在西山狱里看到希望,这才耗尽了钱财想要转籍投军,然后这条路还没开始,就叫郑高达的空降给打破了。

袁来运虎目含泪,“我爹为了让我在西山所当个狱头,天天扛锹背篓的帮我铲铁石,弄的现在尘烟入肺日日咳,我娘也同样受铁石所害,劳肺入腹药不能断,全家指靠着我的晌银入不敷出,我妹……找了侯府管事想进府伺候贵人,结果叫那管事撵了出来,她被逼的没法,卖身给了替陛下收息的西山所监当对食,少爷,她才十六岁,是我娘生了六七个里除我之外,唯一活下来的女儿,那于所监在宫外的对食听说已经死了七个,我该怎么办?您说我该怎么办?”

铁塔般的汉子说到伤心处,也是泪盈于睫止都止不住,跪趴在地上抖的缩成一团,“少爷,府里若是用不上我们,就请将我们的籍册交给西山所,这样就能免了西山所对我们这些人的忌讳,我们不图别的,就图一口饭吃,不能你们贵人斗气,就拿我们不当人命使吧?我们又有什么错呢!当年西山泄密,已经查实了与我们祖上无关,府里为什么要这样连坐着我们,不给人一条活路?少爷,就是老国公当年健在时,也没这么不拿我们当命使的,用我们祖上代代传下来的话讲,老国公仁义为先,爱兵从如手足,那才是真正的人心所向,不是现在府里当家的主子这样,强留着我们又不给我们留条活路,端招人恨。”

凌湙:……得,祖上孽债,今居然叫我碰上了,真倒霉!

瞧这冲天的杀气,人虽跪着,可质问的姿态却似弓满弦张,就等凌湙的回答了,倘若一个回不好,凌湙完全有理由相信,这家伙是会立马跳起来捏爆他脑袋的,这从他半点不顾忌郑高达的官身就敢动手时起,就能看出来,他已经自主跳过了盲从阶段,开始遵从本能指挥了。

这竟是个自主摆脱了奴性的狠人。

凌湙斟酌言语,“我不知道郑高达跟你怎么解释我家情况的,但事实就是,侯府里当家作主的一直不是我父亲,他到现在还是个世子,且若非如此,我岂能被弃?所以,你说的放籍等祖上遗留问题,抱歉,我帮不到你。”

他话没说完,袁来运就站了起来,捞在手里的原属于季二的刀也竖了起来,凌湙抚额,压了个稍等的手势,“杀我没用,你其实自己也清楚,这不是我现在就能帮你解决的事,但有一样我现在就能帮到你……”

前面临近浦合县的驿站,就是他们下一个休息点,也是他准备诱杀天子渡那帮人的地点,袁来运心里的法度既然已经失衡,那他就可以用手里的银票买他杀人。

凌湙将手里的银票全部递出,笑容里带着欣赏,“老袁,我希望你看到那些人时,刀别软。”

百姓的畏官心理古今通用,能毫无心理负担的对官兵动手,没有面临绝境的人是举不动刀的。

袁来运是把双刃剑,凌湙想用他,那么捕杀胡征和马齐就是他的投名状。

他不要心怀顾虑者,他要的是指哪打哪的刀,杀人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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