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保国是个老实本分,憨厚又守规矩的人,邻居们都知道,可他是个“传武大师”却很少有人知晓。二十年前,余保国瞒着他爹打黑拳,连赢三场,攒够了娶媳妇的钱。这几年,他在公园“教场”,不收费,用他的话说就是“弘扬传武,收费算屎”。凡人眼中的传武大师应该年近或者是年逾六十,精神矍铄,双睛如漆,但余保国还不到五十岁,蔫儿吧唧,眼皮还总是耷拉着,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上有老下有小,整日为三餐发愁的落魄汉子。
其实“落魄”这个词儿还真跟余保国挨不着。他以前是钢厂的炼钢工人,现在他开了个洗车铺子,日子过得也算是“熨帖”。唯一让他操心的是正在上高三的儿子余小秋。这小子学习成绩不好不说,脾气还“轴”,跟余保国小时候差不多,属于“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那种,在家里几乎不跟余保国说话。
余保国打算好了,过几天学校放暑假,就让余小秋跟着自己练武,一来是培养父子感情,二来是防身、健体,将来不受坏人的欺负。
小时候余保国他爹就是这么培养余保国的,他嫌余保国干瘦如柴不像爷们儿,就送他去业余体校学武术。几年下来,余保国成了个浑身肌肉的精壮少年。
从体校毕业回家那天,余保国他爹嘱咐他不要仗着有点功夫就跟人打架,这话还热乎着就死了,是跟人打架被人打死的。
相传,那年冬天,余保国他妈跟一个外地来的修雨伞的人跑了,余保国他爹找过去,稀里糊涂就那么死了,尸首全是伤。
从那以后,余保国再也没有见着他妈。后来他才知道,他妈不是被人拐跑的,是她自己离开家的,她有精神病,那年冬天发作了,跑出去就再也没回来。
余保国想念他妈,没闲着找她,去年才知道,他妈十年前就死在外地了。
余保国找不着他妈的尸体,就在郊外一处山坡上用他妈留下的一把梳子和一双鞋在他爹的坟边建了一座坟,想她了就去磕头、烧纸。
余保国是个孝子,只是脾气“轴”得厉害,“轴”到没几个要好的朋友。
据说余保国一岁左右的时候,学走路,被门槛绊了一下,躺在门口,两腿蹬着门槛大哭,他爹把门槛拆了,他还哭。他爹哄不住他,就当着他的面把门槛劈成碎块,填进炉子里烧了,他这才不哭了。大概十五六岁的时候,余保国在早市摆摊儿卖茶叶蛋,两个同行嫉妒他生意好,砸了他的摊子。余保国火起,把这两个同行打去了医院,因此被拘留了十五天。从拘留所里出来之后,余保国的茶蛋摊儿再也没人敢动。他有个口头语:我不欺负别人,别人也休想欺负我。
十八岁那年,余保国就业到了东风钢铁厂。因为有武艺又守规矩,没几年就进了保卫科,还是个五人小组长。
二十八岁那年,钢厂“重组”,余保国被“分流”,等于没了职业。不久他老婆唐桂英也从糕点厂下岗了,那时候余小秋还不到两岁。
两口子都失了业,生活失去了来源,余保国越想越郁闷,去厂长家里要说法,一言不合把厂长给打了,被***判了三年刑,伤害罪。
说起来,唐桂英和余保国的相识,跟西门庆和潘金莲的“偶遇”有点类似。那年夏天的某个上午,阳光很好,余保国下了夜班,在街上闲逛,忽然有一小块阴影越来越大地从天上罩下来,接着,眼睛就看不见了,鼻孔里满是洗衣粉的味道。余保国发觉自己的脑袋被一件湿衣服盖住了,扯掉衣服,抬头望去,看见楼上晾衣服的唐桂英在冲着他笑。那时候余保国刚刚失恋,正踅摸着找个对象排遣排遣郁闷,魂儿一下子就被唐桂英勾走了。那年唐桂英二十三岁,个子不高,瘦得像勾针,但余保国喜欢,用他的话说就是“我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娶了唐桂英,就是小鸟依人”——这话似乎有毛病,但意思大家都明白。
严格地说,余保国上过初中,只上了一天就因为打人被学校开除了,所以他的文凭是小学。
唐桂英嫁给余保国那年,她弟弟唐明清才十多岁。因为父母早就不在了,唐明清就跟着唐桂英住到了余保国家。有邻居背后议论说余保国是个“彪子”(傻瓜),娶个媳妇还带着个拖油瓶。余保国却不这样认为,他觉得自己赚大发了——老天爷眷顾我,给了个大的还赠送了个小的。
唐明清也确实争气,大学毕业后开了一家广告公司。这几年广告行业不景气,他关掉公司,在家搞写作,现在是个小有名气的写手,偶尔有稿费进账。
其实,余保国有福气娶唐桂英也并非全凭运气。“偶遇”之前,唐桂英她爸爸脑溢血摔在马路上,没人管,是余保国送他去医院的。
刑满出狱后,余保国到处打零工养活老婆孩子和当时正在上高中的唐明清,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虽说唐桂英“小鸟依人”,可脾气有些蔫里蔫气。两口子都下岗,日子紧巴,就经常甩脸子给余保国看。余保国心里憋屈,喝醉了就嚷嚷着要去跳河。
那年秋天的一个晚上,余保国喝醉了,又嚷嚷着要去跳河。唐桂英憋不住骂了余保国几句,跑出家门,被车撞了,死在了马路上。
唐桂英的死,在外人看来是因为和余保国吵架导致的,实际情况是那天唐桂英出摊儿卖茶叶蛋,锅被城管没收了,唐桂英去抢,背在背上的余小秋摔在锅沿上,把脸烫伤了。锅没要回来,孩子又住了院,余保国心里不爽,在家喝闷酒。唐桂英骂余保国是个土鳖,不敢去跟城管要说法。想想自己因为“要说法”坐了三年牢,余保国气不打一处来,摔了酒瓶,要去跳河。唐桂英害怕余保国要是跳了河,自己和孩子就不用活了,要去找城管要说法,途中遭遇车祸。
余保国不信自己的命运会这么不济,父母死了,丈人丈母娘都没了,老婆怎么会也这么走了呢?
尽管余保国内心深处认可唐桂英不在了这个现实,但他总觉得唐桂英没走,他的魂儿就在自己的家里——我答应要让她过上好日子的,她舍不得离开。
余保国的家住在一座四十多年前他爸爸单位分的筒子楼里,一楼,雨下得稍微大一点,雨水就会灌进门槛。
昨天半夜突然下起大雨,闪电击中了外面的变电箱,整幢楼停了电。
恍惚中,余保国看见有无数的老鼠漂在从外面灌进来的雨水上,蓝莹莹的眼睛密集地聚拢在一起,在漆黑的屋子里盯着他。
余保国边用拖把驱赶老鼠边找蜡烛,看见余小秋的房间里烛光闪烁。
很小的时候,余小秋就喜欢玩蜡烛,余保国经常看见余小秋蹲在墙角,傻傻地看着烛光,念叨,妈妈,你什么时候来家呀?
电灯突然亮了,那些老鼠不见了,几只鞋子在水面上浮着。
余保国推醒唐明清,让他帮自己往外舀水。唐明清懒得动弹,声称过两年给余保国买一幢“别野”,一步到位。
余保国不信唐明清的话,感觉他是写书写魔怔了,整天幻想自己是个“霸道总裁”,其实穷得够呛,脚上穿的那双带孔凉鞋还是前几天余保国给买的。
唐明清要给余保国买“别野”是吹牛,余保国想攒钱帮唐明清买套房子倒是真的。没有房子,谁家姑娘肯嫁?
在自己的洗车铺给人刷车的时候,余保国听邻居胡友仁说,他们住的那幢筒子楼年底要拆迁,胸口不禁麻麻痒痒有些悸动。余保国希望自己能分到一处大房子,有一间宽敞的浴室,每天临睡前能舒舒服服地洗个热水澡。厨房和卫生间也不用挤在一起了,自己也能有一间卧室,儿子能有一个属于他自己的房间,不用和他舅舅挤在一张床上了。小舅子娶上舅媳妇,儿子娶上儿媳妇,自己再娶上个胸脯鼓鼓,屁股大大,能干又温柔体贴的老婆,夜里搂着,白天小酒伺候着,骂她两句她还不敢还嘴……这么想着,余保国就感觉有一股气在胸口鼓荡,要是有一阵风吹来,自己会飞上天去,觉得生活一下子就美好了许多。
余保国的洗车铺开在临街的一座废仓库院子里,院子挺大,算是个停车场。余保国收费,熟人停车一块钱,生人三五块,算下来也有不少的一笔收入。
学校快要放暑假了,余保国打算让余小秋先来洗车铺“勤工俭学”着,他知道,儿子没有考上大学的本事,准备让他子承父业,总归是比闲在家里强。
余保国以前的同事大周他儿子小辉大学毕业三年多了,找不着工作,送外卖、当保安,连自己是个名牌大学的毕业生都不敢承认。
大周来找余保国,说小辉最近搞什么保健品推销,专门坑老人,这样下去早晚是个“蹲监狱的货”,央求余保国收留小辉,来他的洗车铺“下放锻炼”。
洗车铺也确实需要个帮工,余保国就答应了大周,谁承想小辉要每月五千块钱工资,还得交着五险一金。
余保国有点不高兴,合着你是来吃大户的?我一个月能不能挣五千“现大洋”?但他看在大周的面子上,还是忍了,跟小辉说,底薪八百,但是有提成,刷一辆车,给四块钱。小辉什么话也没说,拔腿就走。走出院子很久,余保国才发现自己一只鞋的鞋面上留着一口痰,意识到是小辉吐的,心中好一阵郁闷。
这口黄中带绿的痰似乎跟余保国较上了劲,竟然又吐上了他儿子余小秋的脸——这无异于攮在余保国的胸口上一把刀。
小说《涉嫌犯》第一章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