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闲目光复杂地看向唐亦步。
对方的确拥有俊美的人类外型。那双金色的眼睛如同沁了阳光,目光认真而专注,但没有多少温度。如同隔着层透明的厚玻璃,观察玻璃另一侧的其他生物——距离很近,却带有某种不可化解的疏离感。
那不是“人”的眼神。
阮闲第一次如此鲜明地意识到自己和对方是两种生物,如果唐亦步算是某种生物的话。
他提问的动机很简单——要是原本需要救援的幸存者还在外等待,唐亦步的行为无异于拖延救援。而作为这种行为的受益者,阮闲不认为自己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在心里叹了口气,阮闲没有回应唐亦步的话,只当默认。他将身体前倾,学着老张,将右手掌心扣在厚实的门板上。
“阮立杰,访客申请通过。”又是熟悉的中性电子音。
这回门一开,震耳欲聋的快节奏音乐差点把阮闲迎面击倒。
面前的检查室比方才看到的病房还要大上一点,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这里是医疗场所,阮闲简直要以为自己走进了哪间机械杂货铺。
约三分之一的空间都被古怪的机械零件堆满。巨大的木箱塞在角落,各式机械的活动肢被人粗暴地塞满箱子,电线在外纠结成一团。几乎堆到天花板的零件迷宫中,阮闲甚至看到三四个泡有赤裸“人体”的水槽。随着音乐轰隆隆的巨响,门两侧的机械肢体堆微微颤动,一副随时会坍塌的模样。
一个瘦削的身影正在正对门的桌子前办公。
鉴于在房间里只发现这么一个大活人,阮闲清清嗓子,抬高声音:“关先生,我来做入住体检。”
那人抬起头来。
关海明整个人裹在过大的白色研究服中,紧紧缩在椅子里。他的头发微长,身材偏瘦,肤色苍白得吓人。人看起来不到三十岁,五官线条精致,但过于瘦削的脸和眼底的青黑破坏了那份精巧的协调感。
他像是懒得抬头,翻着眼珠看向阮闲,嘴里啧了声。
“哦,是你啊。”他懒洋洋地哼道,伸手在玻璃桌面上划拉两下,音乐瞬间停止。
揉了揉嗡嗡作响的耳朵,阮闲认出了这把声音。前不久这声音的主人戴着机械面具,给了他一针辅助芯片。
“关海明先生,按照规定,您现在该去用餐。”唐亦步贴心地提示道。
“不。被逼着在外面待了那么久,我已经很累了。”关海明冷淡地说道,又往椅子里缩了缩。
“田鹤先生特地安排您去外面轮班,是为了您的身体着想。”唐亦步用不带情绪起伏的语调继续。
“我再说一遍,不用。既然这位是来入住体检的,那就现在开始吧。”
唐亦步没再坚持,而是从机械堆里变魔术似的抽出一把椅子,示意阮闲坐下。
“扫描结果没问题,体内也没有病变或者间谍机械。唯一的可疑之处是太过健康。”关海明低下头,发梢垂到凸得吓人的锁骨上。“根据报告,池磊给你服过药。看来他也有所怀疑,唔,我看看,暂时性丧失记忆……你还记得多少?”
“记忆到2095年3月1日为止,世界还正常的时候。”阮闲看了唐亦步一眼,重复着修饰过的说辞。“那个时候我是咖啡厅的服务生。”
“嗯,28岁。231提交过报告。”关海明咬了咬指甲。“考虑到现在的年份,身体年纪对不太上,接触过休眠仓吗?”
“没什么印象了。”阮闲紧紧盯住关海明的表情。
“如果当年你28岁,应该在档案里有记录。我们来看看。”关海明在满是图片和文本的玻璃桌面上敲了敲,一个光屏跳入空气。“……有意思。”
一份简单的文本陈列在空中,但在阮闲一侧看去,只能看到满屏乱码。
“2095年全国登记的阮立杰有932人,处于25到30岁的有10人,其中在咖啡厅有过工作经历的有2人。你的脸没有整形痕迹,和其中一人对不上……我想是这份资料严重缺失的吧。”
关海明扫了光屏两眼,凭空拽出一个空白输入框,扔向阮闲。“毕业学校,同级人姓名五个,工作咖啡厅店主姓名和长相描述……总之就是上面的那堆问题,写一下。”
阮闲回忆片刻,吐了口气,在输入框下的空气键盘上快速敲击。
于十二年后醒来,又遇到个莫名其妙的唐亦步,他当初几乎下意识用了这个假身份来保护自己。
当年从零开始培育“合法”假身份并贩售的人越来越多。为了对身份追踪系统进行漏洞测试,包括“阮立杰”在内的数十个虚拟样本被阮闲投入系统,作为程序自动探查假身份的比对标准。某种意义上,它们接近于训练追踪程序的“疫苗”。
一些只存在于网络记录,却又能够通过自动计算,骗过监察程序的电子幽灵。
就算他死去,除非有人特地取消授权,这个常规的长期检测项目肯定能正常运作下去,这些数据堆砌的幽灵也会按照规划好的路径继续前进。
阮立杰后续的“人生”轨迹十分平和且平凡,各方面都是最不起眼的设置,是他本人编入的。为反复测试探查程序,他亲手完成了每一个细节。
彻底搞清楚自身状况,并确定真的能在避难所得到安全之后,他不介意将自己身份的真相和盘托出。眼下唐亦步的监视在前,张亚哲的异常案例在后,阮闲不得不将每一根神经都绷得死紧。
他可不想再重复从前的错误,现在还远远不是时候。
“答案没什么问题。结合扫描情况和张亚哲小队的报告,你应该是在大环境出事后进了休眠仓,然后出来活动了半年到一年。近期发生了某些事件,导致你失去了这半年到一年间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