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移到那扇被无忧擦得反光的推拉门上,上面倒映着季温的背影,是一个很清瘦的背影。
季温沿着海边的公路一直走,走到一个斜坡处,很贴心地对着镜头讲这里的斜坡只下不上,然后顺着坡下去,发现那块提示牌还在,镜头扫过那块提示牌,木头做的提示牌已经被风化,上面的字也很模糊,但依稀能看清禁止上行这几个字。
下了斜坡后的公路离海又近了一点,季温终于讲了一点自己创作时的灵感。
写《呼吸》的时候,我脑子里一直出现这片海,故事里的主人公最后走入的也是这片海。
这是镜头里的,李夜泊和观众能看到的部分。
关上镜头之后,吃完晚饭快要睡觉之前,无忧敲了敲季温的房门,季温开门让无忧进来,无忧问季温介不介意这间房里架摄影机,季温摇头表示不介意,无忧体贴地补充现在摄像头还没有开,后几天可能会开拍几个季温先生睡觉的镜头。
季温很担心无忧片子拍完后的收视率,无忧对季温说季温先生您不用担心,如果可以的话,请多讲讲您的事,在这个小城发生的事,或者多对着镜头随便讲些任何您想要讲的话。
季温看了眼镜头,对无忧说好。
镜头里季温光着脚,从房间开门出来走到阳台,在阳台站了一会到沙发上坐下,在沙发上做了一会又在地板上躺下。
季温爬了楼梯上了天台,在天台上站了一会然后坐着,坐了一会又躺下。
季温在沙子上走来走去,走了一会又坐下,坐了一会又躺着。
“其实我喜欢在地上躺着”季温偏头对镜头说,然后眯起了眼睛。
季温很喜欢在各种各样的地方躺着。大石头上,沙滩上,天台上,地板上。
这是看纪录片的时候李夜泊发现的。
海边的长椅上,季温坐着,翘着脚,对着镜头说我在这里生活的时间并不算长,十八岁以前我甚至没有想过自己会来这边生活一段时间,看着这片海我突然觉得我很适合在这里生活,而且我很会游泳,说着季温的手臂象征性地摆动了两下,似乎是为了验证自己很会游泳。
片子放到百分之八十的时候,李夜泊听到季温对自己讲的话。
是整部灰蓝色调纪录片里少有的一点彩色,太阳将落未落,橙红色铺满了半边天,往下是蓝色的海水,往上是橙红色的半边天,再往上是粉□□白的云彩。
季温看了一会天空,又看了一会大海,然后轻轻地动了动唇说我记忆力很差,而且不记路,走过一遍的路不记得,走过许多遍的路也还是不记得。
但之前有人说过没关系,他记住路了,他会找到我。
是个记忆力很好的人。
季温微微垂下眼,似是在感慨,又像是在回忆。
这样好的天气,这样的好的景色,应该说些一样美好的,让人沉醉的话。
不过季温接着就闭上了嘴。
太阳一点一点落山,橙红色的天和粉白色的云一点点褪色,天开始变得昏昏暗。
镜头对着季温的脸,季温冲镜头说了一句话,声音并没有被录进去。
或许是天太暗了,或许是镜头离季温太远了,又或许是季温只是动了动嘴巴并没有发出声音。
但李夜泊听到了,季温对他说:“李夜泊,你不要找我”
气温骤然下降,还没脱下的厚外套又被这个小城的人重新穿上,雨水顺着伞轴流淌下来,雾气环绕着这座沿海小城,这场雨才刚刚开始。
面馆老板坐在板凳上看屋外的雨,估计着不会来什么客人了,转身回店里给自己下了碗面。
便利店的小弟弟坐在柜台里打起了瞌睡,被一道惊雷震醒,把下巴缩进衣服里,又裹紧了外套。
风呼啸个不停,把雨吹散又围住。
季温绕了一圈又一圈,天越来越暗,临时播报的广播声传进山里,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暴雨信号。季温已经没什么力气了,雨打在他身上,让他浑身冰凉,头晕目眩。
他在找东西,但找了很久都还没找到,他绝望地想自己是不是出现幻觉了。
日升月落,雨还未停。
李夜泊冒雨走进了雾气笼绕的小山,走了两步后才想起来把手里的深红色旧伞撑开,现在撑伞似乎没有什么用了,衣服,头发早已被雨水打湿。
他收到了季温的消息,让他来这里,找一样东西。
后来他再给季温发消息,就收不到回复了。
李夜泊继续往山上走,看到之前两个人一起求愿的小庙。
一颗被风雨拦腰折断的小树倒在小庙门口,李夜泊把树移开,走进庙里。
人的一生能许下多少个愿望,又有多少个被许下的愿望能够实现。
第一次同季温来这里的时候,李夜泊没有许愿,那时候季温告诉他求神拜佛要认真,他想着如果下次来求愿的话,他会认真的。
很幸运的,他拥有了第二次和季温一起来到这里的机会,他们一同跪坐在蒲团上。
那天下着小雨,不似昨日那般的狂风暴雨和今日这般倾盆大雨,那天的两个人走在连绵不断的细雨中,季温把手插进口袋里,慢悠悠地晃动身体,问李夜泊许了什么愿。
李夜泊当时说的是“不能说”
如果有神佛的话,李夜泊那天的愿望被听到的可能性会大一点的吧,毕竟是两个人的份。
小庙的院子里积了水,此时此刻站在院子中间的李夜泊突然顿悟,他后悔了,或者说他理解错了,他转身离开小庙,往山里更深的地方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