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维道:“你先坐下来,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卢玉贞慢慢坐下来,方维又扯了把椅子过来,和她两三步的距离,面对面地坐下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把手放在膝盖上,深深地看着她。“玉贞,我今年二十八岁了。六岁上净身进了宫,做了二十多年,现在在宫里管些文书抄写的活计。我有两个干儿子,一个十二岁了,一个十岁。我月俸原是二两,刚升了一级,现在大概是三两,在外面买了个不大的宅子,没什么积蓄,平日里却总有些乱七八糟的应酬,也攒不下什么钱。”
他说的很慢,也很清楚:“我从小就知道,自己已经是个残疾,对于男女之事,不该有什么妄念。后来,我遇上了你,知道你受了很多苦,我想着将你和方谨、郑祥一样的看待。可是日子久了,见你这样美,这样聪明,又善良温厚,我也不知道怎么,心里就动了些不该有的念头。我本想着这些污糟的心思,就该藏在心里,一辈子不说出来,等来生我托生个周全的人,早点去等你,好好爱护你,不让你再吃苦了。可是你说你不信来生了,那我不妨就不要脸地告诉你,也不想自己这辈子遗憾。”
他见到她眼睛里的泪,大着胆子,拉起来她的一只手,在自己手里摩挲着,拂过上面的茧子和褶皱,“玉贞,我对你有爱慕之心。我想这辈子好好照顾你,爱护你,想陪在你身边,让你欢喜,不让你难过。”
讲着讲着,他又有些心虚,低下头道:“你若是不喜欢,我便一辈子不再提起。你如今不是我的丫鬟了,不管你去到哪里,做什么,如果你需要我的地方,便跟我说,我会尽力为你做到的。”
爱人
卢玉贞垂着眼睛不说话,过了很久,久到方维的心茫茫然地慌起来,她的手动了,一点一点摸索着他的指缝,她的手指头嵌进了他的指缝里,紧紧地扣住了。
她抬起头来笑了,睫毛上还存着眼泪,可是眼角弯弯的全是笑意,方维看见这个笑,就像一树的杏花在眼前忽然开了,再也移不开眼睛。
她声音很轻地说:“大人,我觉得活着真是太好了。”
方维一时哽住了,说不出话来,只是使劲地点点头,听她说下去:“大人,我又相信有来生了。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好,好到……我觉得我上辈子也做了很多好事,才听到你说这些话的。”
方维觉得自己都要化成一滩水了。他感觉自己的眼泪沿着嘴角流到脖子,有点痒,又有点麻,可是他抽不出手来擦,就让它那么流着。卢玉贞掏出帕子来,蹲在他眼前,抬起手来给他在脸上细细密密地擦着,一边说,“大人,别哭。你看我都没有哭。”
方维点了点头,慢慢把手放下了,一时间胳膊连着手都僵了,满手都是汗。他抽了抽鼻子,有点窘迫,笑道:“玉贞,你一直都比我强。”
卢玉贞嗯了一声,又微笑道:“大人,你知道刚才我在想什么吗?我想我可一定得好好吃药治病,活下去,活得长长久久的,我可再也舍不得死了。”
方维也笑了,看着她:“你别怕,咱们的日子还长的很呢。”看她还蹲在地上,忙道:“你快起来。”
卢玉贞笑道:“脚麻了。一时站不起来。”又看见脚边上的银票,捡了起来,拍拍土递给方维,又笑眯眯地看了一眼他,叹了一口气道:“可惜好一笔大富贵,就这样泡汤了。”
方维把银票折好,又收到袖子里,笑道:“我改天再去还给她吧。”
卢玉贞听了,又有点担忧,皱着眉头道,“蒋夫人那个人,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你应承了她,回头事情不成了,她要恨上你的。”
方维摇摇头:“我可没应承她什么。”又伸手把她从地上慢慢拉了起来,“你不用管了,我自有办法。”
他走到盆架边上,就着水洗了洗脸,看卢玉贞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连忙扶了一把,笑道:“你忙了两天了,肯定也是累坏了,我去烧些水来。”
他去厨房灶台前坐了,卢玉贞掀了帘子进来,手里拿了盏油灯。方维抬头看是她,笑道:“你去自己屋里坐着歇会,我回头就忙完了。”
卢玉贞把油灯放下了,道:“大人,你这手是写文章的,怎么能让您忙这些粗活。”
方维笑道:“写文章的人就不用吃喝拉撒,就得叫人伺候了,天下可没这个道理。我刚才没跟你说清楚吗,你拿了放良书,现在就不是丫鬟了,就算在这借住,也再不能使唤你了。”
卢玉贞想了一想,指了指地下:“京城这里,房租很贵的。我就算是自己打些杂工,换个住的地方。”
方维听了,只是笑,抄起个杌子放在自己侧面,道:“打杂工啊,那你看着火候来加柴火罢,离得别太近,当心别把头发燎了。”
卢玉贞在他旁边坐了,方维用火折子引着了,拉了几下风箱,又转过身来道:“玉贞,你当真不嫌弃我……”
柴火在灶膛里头噼噼啪啪地响,红光从里头透出来,映在墙上一晃一晃。卢玉贞的脸也被映得红扑扑的,笑道:“大人你又来了。你身体是什么样子,我一早就知道;我这个病,说出去人家也觉得是残疾。咱们两个就是天作的一对,地配的一双,再般配也没有了,谁也别嫌弃谁,好不好?”
方维听了这番话,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半晌才嗯了一声,伸手去拉着卢玉贞的手,低声道:“你放心,今生今世,我绝不负你。”
卢玉贞听了这话,脸忽然就红了,热腾腾的像是要烧起来,庆幸自己坐在灶前,还不是太明显。她愣了半晌,脑海中又撞出一件事,连忙道:“大人,我竟是忘了,那个葫芦耳环,我趁着没人的时候给程若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