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止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身子说不出话,突如其来的打击给身体带来急剧动荡。赵蘅慌忙去扶,被他一把抓住手,五指如树枝般无意识掐住了她,手背青筋浮现,连指尖都颤抖。
直到那天晚上,玉止始终望着天花板,彻夜不眠。
廖南星没有尸体,红菱的小罐里只有他一片衣角。傅家找出他曾经的衣冠,安置了一口棺材,再派下人随红菱护棺回乡。
临走那天,路边芦花结着白露。赵蘅在亭里问她:“葬了他后,你打算怎么办?”她记得廖南星说过红菱无依无靠,常年随他在船上生活。
红菱始终抱着那只小罐,望着路旁白苍苍的芦花,曾经映山红一样爽辣刮脆的人,如今目光也变得十分寥落。“他家里还有些田宅款子没有处理,我回去替他把那些人情旧事都了了。他这人最讨厌有头没尾的。”
红菱离开后,赵蘅眼见玉止沉默了好几日。
她也不知能安慰些什么,只得在他沉默时默默将手伸过去,握住他空着的那只手。玉止意识到她的安慰,会反握着她,有时候他不做反应,只往前倾过身子,额头枕在她肩上。
这世上最难解的便是死亡。她和廖南星相识不过几日,都难免心内酸涩,何况傅玉止和他数年情谊。
有一次他突然说,“阿蘅,我想去看看玉行。”
赵蘅明白,突然近在咫尺的死亡让他恐惧了。
她私下一直让人留心傅玉行的去向,这时便道:“他这几日应该在望月楼,我们明天去找。”
这段时日对傅家其他人来说难熬,对傅玉行来说却并非如此。
他虽被赶出家门,但所有人都只当这是傅家的权宜之计,毕竟骨肉之亲,哪可能真就放下不管。因此他暂时落魄,反而有更多人想来个雪中送炭的好事,以图日后有所酬报。今天王二请宴,明天李三留宿;请他鉴别字画的,留他游船渡江的,更是争先恐后,单论这些风雅闲事,谁有傅二少爷精通?
这天酒楼上摆开宴席,一伙专会钻营讨食的闲汉闻着味儿就来了,围坐一处喝酒唱酬,好不快活。
喝到兴起,几个鬼头鬼脑的便试探起傅玉行来。
“二少爷,我看你总这样过一日算一日的不是办法。家中什么时候来接你回去?”
“是啊,都过了那么久,我看养心药堂如今也没受什么影响,本就不是大事,一家人哪有过不去的?你何不回去服个软,照样做你的傅家二少爷?”
“还须你担心?想和傅少爷游宴酬唱的都排出城门外去了,二少爷那一笔好丹青,哪怕专给人写字作画都不愁吃穿的。”
“那不是和你我一样,成了帮闲贴食的吗,二少爷能做咱这种人?你别掉人家身价了!”
他们说得热闹,傅玉行就坐在当中,擎着酒杯,事不关己地喝酒。那酒对他来说仿佛没味道,一切对他来说都无情无绪。
吵闹的厢房外,赵蘅和玉止正沿着长廊一路找来。
赵蘅道:“我来就好了,你今日不是有事吗?”他那么不愿麻烦别人的人,费了功夫请人将木轮椅抬上楼,就为了亲眼看弟弟一眼。嘴上也只是说:“看看他,回去和爹娘也有个交代。”
来到门外,却正听到里面传出哄闹的笑嚷声:
“这宣州城里谁不知道,二少爷虽是次子,可他才是将来继承家业的那个!”
“正是,虽然现在眼看是大少爷管事,可毕竟那是个半身残废,又体弱多病的,纸扎灯笼,风吹吹就散了。谁知还能撑上几年?”
“老爷子把二少爷赶出家门,那是一时糊涂。回头大少爷吹灯拔蜡,不还是要指着二少爷这唯一的儿子?”
一群人越笑越放肆,无所顾忌。他们话题的中心却始终不出一声,这就成了一种默认和纵容,无声的共犯。赵蘅几乎可以从他的沉默里想象到他听这些话时的神情,恐怕是一样的凉薄无谓,甚至饶有兴致。
她看向玉止。玉止无疑将那些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可脸上始终看不出表情。
“二位客人,怎么不进去?”来送菜的酒馆见他们站在门外,笑呵呵问了句,推门而入。
屋里所有人回头,正看到屏风后透出来两个人影——面目平淡到模糊的傅家大少爷,和目光锐利到要从屏风后刺出一把寒刀的大少夫人。
隔着堆花绣鸟的纱屏,两边不至脸对脸,但这场面也足够难看。刚刚还大开玩笑的几个人,顿时不敢喘气,想溜又不敢动,僵坐在原处,汗珠从额头滴下。
傅玉行始终很平静。他坐在热闹的人群中,却仿佛浮在一片大红大金背景之上,目光从画里投出来,眼底是空山般的清冷。来接他还是来扭送他?放不下他还是彻底放下了他?
赵蘅满眼怨恨,不是冲着那些闲汉,正是冲着傅玉行。真正伤人的从来不是无关之人的言语,而是至亲之人的态度。
傅玉行,你怎么能不反驳?你怎么能默认?你怎么能任由这些畜牲东西笑话你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