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一种说法是仙人薄情呀。”诸无不恼,惬意地临风凭栏,“不过这般说来,姑娘不也一样觉得万事万物都无所分别,也无所感情么。”
“……”
诸无微微侧身,一挑眉梢,“我听闻,殊异之人,死后仍与生前有羁绊不肯解,牵连至深,或被地府择为无常。不知姑娘这样的人会有什么羁縻才成为无常呢?”
盛情难却无视他的话,不露声色道:“您自言等生死齐万物,那么您徒弟的生死也是可以等量齐观的么?”
“哈哈……”诸无稍怔,一拍栏杆,舒怀而笑,“正像姑娘有所执念,或许我也尚有几分私情。”
“您倒是放心把徒弟交给我们两个陌生人。”
“那位小术师心性善良,至于姑娘你,本是为了地府公差而来,与我小徒儿无冤无仇,又怎会有害于他。”
听到“无冤无仇”时,盛情难却微微抓紧衣袖。怀中的玉玦贴着她没有体温的胸口,冰冷一片。
而诸无察觉不到她的心思,他平眺远方若隐若现的山脉,悠然道:“江州城会怎样呢……姑娘不必焦急奔走,顺其自然便好。”
“这是您的逍遥之道,还是您预见了将来之事?”
“心力不济,捕风捉影罢了。而且要是桩桩都能预测,就不是人能修成的仙,而是天上的神了。”诸无伸了个懒腰,“夜已深,姑娘也早些去休息——啊,不过无常应当是不需要睡眠的吧。”
盛情难却拨弄着瓦片的脚停下来,在一霎的宁静中突然觉得他话里还有未尽之意,兀地开口:“您还预见了何事么?”
“……不知姑娘的生死簿上是否有记我的生卒呢?”诸无回过身,在空濛月光的映衬下,他的脸苍白几无血色。他笑望了盛情难却一眼,挥袖推门,游云白鹤般的身影没入屋檐之下,若有若无传来一句:“但我已经知晓我的死期了。”
行不履危(一)
“你们……你们怎么都在!现在离辰时还差一刻呢!”
木明瑟睡眼惺忪地从二楼走廊探出脑袋来,不可思议地看着底下坐着的两人。
客栈仍然一片朦胧,地上历历地映着窗格的影子。盛情难却和松枝都一动不动地坐着,乍一眼几乎融入了周围泥塑木雕一样的人群。
松枝坐得笔直,似乎目光要刻意避开白无常一般,拧着脖子定定凝望窗外。听到木明瑟的声音,他才转回头,礼貌地微微颔首。而盛情难却则毫无反应,好像她已经在这里坐了上百年,成功坐化成了一块石头。
自以为已经来得够早的木明瑟打着哈欠下楼,一边揉眼睛一边坐到两人身边,心不在焉道:“我们有什么计划或者筹备么,比如地图之类的?”
“没有。我跟师父才来江州不久,对这里也算不上很熟悉。”松枝坦言。
大约是因为要一起行动,他的态度不似初见一般拒人千里之外,但言行之间依然挥之不去那份近乎孤傲的疏离。一如他腰间的长剑,未出鞘也蕴含着摄人的寒意。
“唉,这么看来我们都是外地人。既然禊草长在更远山上,待会我们是要爬山吧,想想真是好累啊……”木明瑟话音未落又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他仰头瞥了一眼安静的二楼,明显流露出对温暖床铺的恋恋不舍,“你家师父还在休息吗?”
“师父修行之故,不便送行。不必打扰家师,若各位准备妥当,我们即可出发。”松枝不卑不亢道。
“那么你师父就一个人待在客栈里?”盛情难却淡淡道,与其说疑问更像是陈述。
短短语不惊人的一句话,却令少年沉默了。
松枝敛下眼睫,指尖无意识地叩着瓷杯。不像他师父一样随手成乐,他只敲出了几个短促的钝音,听得人也心头发闷。这一剎那忽然少年身上的傲然和锋芒都消散了,仿佛剑上蒙了一层尘埃。
“其实我有点担心。”
片刻后他终于开口,声音很低,大概不想说出这般示弱的话来。
“没什么不放心啦,你师父毕竟也是——”
木明瑟一席话未说完,突然响起轻轻的门轴转动声。
在座的三人,无论面露惊讶还是面无表情,都齐齐转头望去。
客栈大门被推开,清晨的阳光斜斜照入,空气中浮动的只有尘埃。所有的觥筹交错和喧哗嘈杂都凝固在过去,静得有些空洞。
恍如昨日重现。
在一瞬的错觉里,时间好像流转不息,又返回初始。一切皆为黄粱梦中。
身披黑斗篷的年轻人推门而入,晨光自他背后落下,略微驱散了那身无常装扮的阴气。他也和三人一样转头,彼此目光交汇,一霎时仿佛泉流泠然相碰,荡开细小的水花。
“吾辈其实也可以直接穿门而过,不过那样恐怕会惊吓到诸位。”春生秋杀愉快地打了声招呼,眼睛弯成一线,浅色的睫毛盖住那双赤红眼瞳。他的外貌令人惊异,笑起来却分外寻常亲切,宛如只是在一个普通的早晨顺道来拜访老友。
在场一时间谁都没有动。春生秋杀很有分寸地站在门口,只是微微歪着脑袋耐心等对面三人反应。
松枝神情还算平静,只是微不可察地呵了一口气。而旁边的木明瑟起初似乎呆住了,继而陷入了满头雾水的状态,目光来回在两位无常间跳动。他之前从盛情难却口中听说黑无常已经死了,现在显然正在尝试辨明新来的黑无常的身份。
盛情难却没有多费口舌撇清跟春生秋杀的关系。她嘴角上扬,露出一个常人见到熟人会有的笑容,映着她毫无波折的眼神却又略显空洞:“遇到麻烦了?”